男女主角分别是乔治爱米丽亚的女频言情小说《名利场全局》,由网络作家“萨克雷”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第二章夏泼小姐和赛特笠小姐准备作战我们在前一章里已经提到夏泼小姐勇敢的行为。她眼看着字典飞过小花园的甬道掉在吉米玛小姐脚下,把她吓了一大跳,自己的脸上才浮起一丝儿笑意。只是这笑容比起方才恶狠狠铁青的脸色来,也好看不了多少。她出了气心里舒畅,往后一靠,说道:“字典打发掉了,谢天谢地,总算出了契息克!”赛特笠小姐看见这样大胆的行为,差不多跟吉米玛一样吃惊。你想,她刚刚跨出校门一分钟,六年来受的教诲,哪里能在这么短短的一刹那给忘掉呢?真的,小时候受的惊吓,有些人一辈子都记得。举例来说,我认识一位六十八岁的老先生,一天早上吃早饭的时候,他非常激动的对我说:“昨儿晚上我梦见雷恩博士①给我吃了一顿鞭子。”他的想像一晚上的工夫就把他带到五十五年以...
《名利场全局》精彩片段
第二章夏泼小姐和赛特笠小姐准备作战
我们在前一章里已经提到夏泼小姐勇敢的行为。她眼看着字典飞过小花园的甬道掉在吉米玛小姐脚下,把她吓了一大跳,自己的脸上才浮起一丝儿笑意。只是这笑容比起方才恶狠狠铁青的脸色来,也好看不了多少。她出了气心里舒畅,往后一靠,说道:“字典打发掉了,谢天谢地,总算出了契息克!”
赛特笠小姐看见这样大胆的行为,差不多跟吉米玛一样吃惊。你想,她刚刚跨出校门一分钟,六年来受的教诲,哪里能在这么短短的一刹那给忘掉呢?真的,小时候受的惊吓,有些人一辈子都记得。举例来说,我认识一位六十八岁的老先生,一天早上吃早饭的时候,他非常激动的对我说:“昨儿晚上我梦见雷恩博士①给我吃了一顿鞭子。”他的想像一晚上的工夫就把他带到五十五年以前的境界里去;他活到六十八岁,可是在他心底里,雷恩博士和他的棍子还像他十三岁的时候一样可怕。倘若雷恩博士先生真人出现,手里拿着大棍子,对六十八岁的老头儿厉声喝道:“孩子,把裤子脱下来!”你想会有什么结果?所以难怪赛特笠小姐看见这样大逆不道的行为觉得害怕。
①雷恩(MathewRaine,1760—1811),1791年起在萨克雷的母校查特豪斯公立学校(CharterHouse)任校长。
半晌,她才说出话来道:“利蓓加,你怎么可以这样呢!”
利蓓加笑道:“怎么?你以为平克顿小姐还会走出来把我关到黑屋子里去不成?”
“当然不会。可是——”
夏泼小姐恨恨的说道:“我恨透了这整个儿的学校。但愿我一辈子也别再看见它。我恨不得叫它沉到泰晤士河里去。倘若平克顿小姐掉在河里,我也不高兴捞她起来。我才不干呢!哈!我就爱看她在水里泡着,头上包着包头布,后面拖着个大裙子,鼻子像个小船尖似的浮在水面上。”
赛特笠小姐嚷道:“别说了!”
利蓓加笑道:“怎么?黑人会搬嘴吗?他尽不妨回去告诉平克顿小姐,说我恨她恨得入骨。我巴不得他回去搬嘴,巴不得叫老太婆知道我的利害。两年来她侮辱我、虐待我,厨房里的佣人过的日子还比我强些呢。除了你,没有一个人把我当朋友,也没人对我说过一句好话。我得伺候低班的小姑娘,又得跟小姐们说法文,说得我一想起自己的语言就头痛。可是跟平克顿小姐说法文才好玩儿,你说对不对?她一个字都不懂,可是又要装面子不肯承认自己不懂。我想这就是她让我离开学校的原因。真得感谢上天,法文真有用啊!法国万岁!皇帝陛下万岁!波那巴①万岁!”
①皇帝和波那巴都指拿破仑。
赛特笠小姐叫道:“哎哟,利蓓加!利蓓加!怎么说这样岂有此理的话?你的心思怎么这样毒,干吗老想报复呢?你的胆子可太大了。”利蓓加方才说的话真是亵渎神明,因为当时在英国,“波那巴万岁”和“魔鬼万岁”并没有什么分别。
利蓓加小姐回答道:“爱报复的心思也许毒,可是也很自然。我可不是天使。”说句老实话,她的确不是天使。
在这三言两语之中(当时马车正在懒懒地沿着河边走)夏泼小姐两次感谢上苍,第一次因为老天帮她离开了她厌恶的人,第二次因为老天帮她叫冤家狼狈得走投无路。她虽然虔诚,可是为了这样的原因赞美上帝,未免太刻薄了。显见得她不是个心地忠厚、胸襟宽大的人。原来利蓓加心地并不忠厚,胸襟也并不宽大。这小姑娘满腹牢骚,埋怨世上人亏待她。我觉得一个人如果遭到大家嫌弃,多半是自己不好。这世界是一面镜子,每个人都可以在里面看见自己的影子。你对它皱眉,它还给你一副尖酸的嘴脸。你对着它笑,跟着它乐,它就是个高兴和善的伴侣;所以年轻人必须在这两条道路里面自己选择。我确实知道,就算世上人不肯照顾夏泼小姐,她自己也没有为别人出过力。而且我们不能指望学校里二十四个小姑娘都像本书的女主角赛特笠小姐一样好心肠(我们挑她做主角就是因为她脾气最好,要不然施瓦滋小姐、克仑浦小姐、霍泼金小姐,不是一样合格吗?)。我刚才说,我们不能指望人人都像爱米丽亚·赛特笠小姐那样温厚谦逊;她想尽方法和利蓓加的硬心肠和坏脾气搏斗,时常好言好语安慰她,不断的帮助她。利蓓加虽然把一切人当作冤家,和爱米丽亚总算交了个朋友。
夏泼小姐的父亲是个画家,在平克顿女学校教过图画。他是个聪明人,谈吐非常风趣,可是不肯用苦功。他老是东借西挪,又喜欢上酒店喝酒,喝醉之后,回家打老婆女儿。第二天带着头痛发牢骚,抱怨世人不能赏识他的才华。他痛骂同行的画家都是糊涂虫,说的话不但尖刻,而且有时候很有道理。他住在苏霍,远近一里以内都欠了账,觉得养活自己实在不容易,便想改善环境,娶了一个唱歌剧的法国女人。夏泼小姐从来不肯提起她妈妈的下贱行业,只说外婆家盎脱勒夏是加斯各内地方的名门望族,谈起来觉得很得意。说来奇怪,这位小姐后来渐渐阔气,她祖宗的地位也便跟着上升,门庭一天比一天显赫。
利蓓加的母亲不知在哪里受过一些教育,因此女儿说的法文不但准确,而且是巴黎口音,当时的人认为这是难得的才具。平克顿小姐向来顺着时下的风气行事,便雇用了她。她母亲早死,父亲觉得自己的酒癫症已经是第三次复发,不见得有救,写了一封又豪放又动人的遗书向平克顿小姐托孤。他死后两个地保在他尸首前面吵了一架,才算给他下了葬。①利蓓加到契息克的时候只有十七岁,在学校里半教半读。在前面已经说过,她的责任就是对学生们说法文,而她的权利呢,除了免缴一切费用之外,一年还有几个基尼收入,并且能够从学校里教书的先生那里学到一鳞半爪的知识。
①他的债主不止一个,所以两个地保代表两处的债权人来没收他的财产。
她身量瘦小,脸色苍白,头发是淡黄色的。她惯常低眉垂目,抬起眼来看人的时候,眼睛显得很特别,不但大,而且动人。契息克的弗拉活丢牧师手下有一个副牧师,名叫克里斯泼,刚从牛津大学毕业,竟因此爱上了她。夏泼小姐的眼风穿过契息克教堂,从学校的包座直射到牧师的讲台上,一下子就把克里斯泼牧师结果了。这昏了头的小伙子曾经由他妈妈介绍给平克顿小姐,偶然也到她学校里去喝喝茶。他托那个独眼的卖苹果女人给他传递情书,被人发现,信里面的话简直等于向夏泼小姐求婚。克里斯泼太太得到消息,连忙从勃克里登赶来,立刻把她的宝贝儿子带走。平克顿小姐想到自己的鸽笼里藏了一只老魔,不由得心慌意乱,若不是有约在先,真想把她赶走。那女孩子竭力辩白,说她只在平克顿小姐监视之下和克里泼斯先生在茶会上见过两面,从来没有跟他说过话。她虽然这么说,平克顿小姐仍旧将信将疑。
利蓓加·夏泼在学校里许多又高又大、跳跳蹦蹦的同学旁边,好像还没有长大成人。其实贫穷的生活已经使她养成阴沉沉的脾气,比同年的孩子懂事得多。她常常和逼债的人打交道,想法子打发他们回去。她有本领甜言蜜语的哄得那些做买卖的回心转意,再让她赊一顿饭吃。她爸爸见她机灵,十分得意,时常让她和自己一起坐着听他那些粗野的朋友聊天,可惜他们说的多半是姑娘们不该听的野话。她说自己从来没有做过孩子,从八岁起就是成年妇人了。唉!平克顿小姐为什么让这么凶恶的鸟儿住在她的笼子里呢?
事情是这样的,每逢利蓓加的父亲带她到契息克去,她就装出天真烂漫的样子。她这出戏串得非常成功,老太太真心以为她是天下最驯良的小女孩儿。利蓓加给安排到平克顿女学校去的前一年,刚好十六岁,平克顿小姐正色送给她一个洋娃娃,还对她说了一篇正经话儿,——我得解释一句,这个洋娃娃原来是斯温德尔小姐的,她在上课的时候偷偷的抱着它玩,就给充了公。到晚上宴会完毕(那天开演讲会,所有的先生都有请帖),父女两个一路打着哈哈走回家去。利蓓加擅于摹仿别人的谈吐举止,经过她一番讽刺形容,洋娃娃便成了平克顿小姐的化身,她自己看见了准会气死。蓓基常常和它谈天;这场表演,在纽门街、杰勒街和艺术家汇集的圈子里,没有人不爱看。年轻的画家们有时来找这位懒惰、潦倒、聪明、乐天的前辈,一块儿喝搀水的杜松子酒,每回总要问利蓓加平克顿小姐在家不在家。可怜的平克顿小姐!她真像劳伦斯①先生和威斯特②院长一样有名呢!有一回利蓓加得到莫大的宠幸,在契息克住过几天,回家的时候就把吉米玛也带来了。新的娃娃就叫吉米小姐。这忠厚的好人儿给她的糕饼和糖浆够三个孩子吃的,临走还送给她七先令。可是这女孩儿对吉米玛的感激压不住她喜欢嘲弄别人的本性。吉米小姐没有得到她的怜悯,和姐姐一样做了牺牲。
①劳伦斯(ThomasLawrence,1769—1830),英国肖像画家。
②威斯特(BenjaminWest,1738—1820),美国肖像画家,在1792年继有名的乔希亚·雷诺(JoshuaReynolds)为皇家艺术学院的院长。
她遭难之后,被带到林荫道去,算是有了家。学校里谨严的校规把她闷得半死。在这儿,祈祷、吃饭、上课、散步,都有一定的时候,不能错了规矩,这日子叫她怎么过得惯?她留恋从前在苏霍画室里自由自在的穷日子,说不尽的愁闷。所有的人——连她自己在内——都以为她想念父亲,所以那么悲伤。她住在阁楼上一间小屋里,女佣人们常常听见她晚上一面哭一面走来走去。其实她哭泣的原因不是悲哀,倒是气恨。她本来没有多少虚情假意,如今和别人不合群,所以只能想法子掩饰。她从小不和女人来往。她的父亲虽然是个无赖,却有才华。利蓓加觉得他的谈吐比起现在女人堆里听到的说长道短,不知有趣多少。女校长最爱空架子和虚面子;她妹妹脾气好得痴呆混沌;年纪大些的学生喜欢说些无聊的闲话,讲讲人家的阴私;女教师们又全是一丝不苟的老古板。这一切都同样叫她气闷。她的主要责任是管小学生。按理说,听着小孩儿咭咭呱呱,倒也可以消愁解闷。无奈她天生缺少母性,和孩子们混了两年,临走没有一个人舍不得她。只有对于温柔好心的爱米丽亚·赛特笠,她还有点儿好感。不喜欢爱米丽亚的人究竟是不多的。
利蓓加看见她周围的小姐们那么福气,享受种种权利,说不出的眼红。她批评一个学生说:“那女孩子好骄傲!不过因为她祖父是伯爵罢了!瞧她们对那半黑种势利讨好的样儿!还不是为着她有成千累万的财产吗?就算她有钱,我总比她聪明可爱一千倍。伯爵的孙女儿出身虽好,也不见得比我有教养。可是这儿一个人都不睬我。我跟着爸爸的时候,那些男的只要能够一黄昏陪着我,情愿丢了最热闹的宴会和跳舞会都不去呢!”她打定主意要把自己从牢笼里解放出来,便着手行动,开始为自己的前途通盘计算起来。
她利用学校给她的便利发奋求学。音乐语文两科她本来精通,因此很快的得到了当时上流小姐必须具备的知识。她不断的练琴;有一天,别的学生都出去了,单留她一个人在学校里。有人听见她弹琴,那技巧非常高明。智慧女神因此得了个聪明的主意。她叫夏泼小姐教低班学生弹琴,借此可以省掉一个音乐教员。
女孩子一口拒绝。这是她第一次反抗,把威风凛凛的女校长吓了一跳。利蓓加不客气的回答道:“我的责任是给小孩儿说法文,不是教她们音乐给你省钱的。给我钱,我就教。”
智慧女神只能让步,当然从那天起就嫌了她。她说:“三十五年来,从来没有人敢在我自己的学校里违抗我的命令,”(她这话说得并不过分)——“我这真是在胸口养了一条毒蛇。”
夏泼小姐答道:“毒蛇!真是胡说八道!”老太太大出意外,几乎晕过去。夏泼小姐接下去说道:“我有用,你才收留我。咱们两个之间谈不到感恩不感恩的话。我恨这地方,我愿意走。我在这儿,只做我份内的事,其余什么都不干。”
老太太问她明白不明白对她说话的不是别人,是平克顿小姐。这话毫无效力,利蓓加冲着她的脸笑起来。她笑得又恶毒又尖酸,女校长听了差点儿抽筋。女孩子说道:“给我点儿钱,打发我走吧。要不,在贵族人家给我找个位置当家庭教师也行,这两条路随你挑。只要你肯出力,这点儿事一定办得到。”从此以后她们每拌一次嘴,她就回到老题目,说道:“给我找个事情。反正咱们你恨我我嫌你。我愿意走。”
贤明的平克顿小姐的鼻子是罗马式的;她头上缠着包头布,身材又高又大,很像个大兵。大家把她当公主娘娘似的奉承,没人敢违拗她。可是她远不如那小学徒意志坚强,精力充沛,每次交锋的时候不但打她不赢,而且吓她不倒。有一回她在大庭广众之前责备利蓓加,不料利蓓加也有对付的法子。前面已经说过,她用法文回答,从此拆了那老婆子的台。平克顿小姐觉得利蓓加是叛逆,是混蛋,是毒蛇,是捣乱份子;她要在学校里保持权威,非把利蓓加清除出去不可。那时候毕脱·克劳莱爵士家里需要家庭教师,她竟然举荐了夏泼小姐。虽说是毒蛇,又是捣蛋鬼,也顾不得了。她说:“夏泼小姐多才多艺,造诣是极高的。虽然她对我本人礼貌稍有欠缺,不过她的品行在其他方面无可指摘。若论智力才能,她确能为本校的教育制度增光。”
这么一写,女校长在良心上也没什么过不去了。她们两个人中间的契约从此取消,小徒弟便恢复了自由。这里三言两语描写完毕的斗争,拖延了好几个月呢。赛特笠小姐今年十七岁,准备停学回家。她和夏泼小姐感情很好(智慧女神曾经说过:“这是爱米丽亚唯一使校长失望的一点”),邀请夏泼小姐先到她家里去住一星期,然后再出去当教师。
两个姑娘从此开始做人。爱米丽亚觉得这世界五光十色,又新鲜,又有趣,又美丽。利蓓加呢,却是有过些经验的了。老实告诉你吧,根据卖苹果的露出来的口风,好像她和克里斯泼中间还有好些外面不知道的纠葛。那老婆子说第一封信不是克里斯泼写的,他的那封不过是回信。听见这话的人,又把这口供传给别人听。可是这件事的底细谁也不知道。这样说吧:就算利蓓加不是开始做人,至少她是重新做人。
她们一程程行到开恩新恩关卡的时候,爱米丽亚虽然没有忘记老朋友,已经擦干了眼泪。一个守卫军官看见她,说道:“喝!好个女孩子!”她听了这话非常高兴,绯红了脸。马车到达勒塞尔广场之前,她说了不少话,谈到进宫觐见的情形和年轻姑娘觐见时的服装,譬如说,裙子里是不是得撑个箍,头上要不要戴洒过粉的假头发。她还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机会进宫,不过市长开的跳舞会她是一定会有请帖的。到了自己门口,她扶着三菩下了马车,跳跳蹦蹦的往里面跑。她的样子多快活,相貌多漂亮!偌大一个伦敦城里多少个小姑娘,谁也比不过她。在这一点上,三菩和车夫的意见完全一样。她的爹妈,还有家里所有的佣人,心里也这么想。佣人们站在厅上,笑眯眯的躬着身子行礼,欢迎小姐回家。
不用说,她带着利蓓加参观家里每一间屋子,又打开抽屉把一样样东西翻出来给她瞧。她的书、钢琴、衣服、项链、别针、花边,还有各种小玩意儿,没有漏掉一样。她拿出一只璁玉戒指,一只水晶戒指,一件短条子花纹的漂亮纱衣服,逼着利蓓加收下来。她说这件衣服她穿不下了,利蓓加穿上一定合适。她私下决定求她妈妈允许,再送她一条白色细羊毛披肩。她哥哥乔瑟夫·赛特笠不是刚从印度给她带了两条回来吗?正好留一条给利蓓加。
利蓓加看了乔瑟夫·赛特笠给妹妹买来的两块华丽的细羊毛披肩,说道:“有个哥哥真好啊!”这话说的入情入理。她自己爹娘早死,又没有亲友,真是孤苦伶仃。软心肠的爱米丽亚听了这话立刻觉得她可怜。
爱米丽亚说道:“你并不孤苦伶仃。利蓓加,我永远做你的朋友,把你当作自己的姊妹。真的!”
“唉,像你这样父母双全才好呢!他们又慈爱,又有钱,又疼你,你要什么就有什么。他们对你那份儿知疼着热就比什么都宝贵。可怜我爸爸一样东西也买不起,我统共只有两件衣服。而且你又有哥哥,亲爱的哥哥!你一定非常爱他。”
爱米丽亚听了笑起来。
“怎么?你不爱他?你不是说你爱所有的人吗?”
“我当然爱他——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乔瑟夫好像并不在乎我爱他不爱他。他离开家里十年,回家的时候伸出两个手指头,算跟我拉手。他人也好,心也好,可是从来不睬我。我想他爱他的烟斗比——”爱米丽亚说到这里顿了一顿,觉得不该说自己哥哥的坏话。她加了一句道:“我小的时候他很疼我。他离家的时候我才五岁。”
利蓓加说:“他很有钱吧?听说在印度做大事的人都是财主。”
“我想他收入不少。”
“你的嫂子大概很漂亮,为人一定也好,是不是?”
爱米丽亚又笑起来,说道:“唷,乔瑟夫还没结婚呢。”
这件事她大概早已跟利蓓加说过,可是这位小姐记不起来,赌神罚誓的说她一向以为爱米丽亚有好几个侄儿侄女,现在听得说赛特笠先生还没有结婚,心里老大失望。她说她最爱小孩儿。
爱米丽亚发现自己的朋友忽然变了个热心肠儿,有些奇怪,便道:“我还以为你在契息克管孩子管得腻死了呢。”像这样容易给人看穿的谎话,夏泼小姐后来再也没说过。请你别忘了,这天真的小可怜儿只有十九岁,骗人的艺术还没有成熟,正在摸索着创造经验呢!机灵的姑娘刚才问了一连串的问题,翻译成她心底里的话,就是:“假如赛特笠先生又有钱又是单身,我何不嫁了他呢?不错,我只能在这儿住两星期,可是不妨试一试啊!”她私底下决定一试身手,这种精神真值得佩服。她对爱米丽亚加倍的疼爱;把水晶项链戴上身以前,先凑在嘴边吻一下,起誓说她一辈子永远把它好好保存起来。吃饭的铃子一响,她按照姑娘们的习惯,搂着爱米丽亚的腰,两个人一起下楼。到了客厅门前,她激动得不敢进去,说道:“亲爱的,摸摸我的心,瞧它跳得多利害!”
爱米丽亚答道:“我摸着跳得并不利害。进来吧。爸爸不会难为你的。”
第七章女王的克劳莱镇上的克劳莱一家
在一八——年的《宫廷指南》里,从男爵毕脱·克劳莱的名字在C字开头的一部门里面算是很说得响的。他家的庄地在汉泊郡女王的克劳莱镇上,伦敦的府邸就在大岗脱街。这显赫的名字已经连着好几年在国会议员名单上出现,和他们镇上次第当选的议员,名字都刊印在一起。
关于女王的克劳莱镇,有这样的传说。有一回伊丽莎白女王出游,走过克劳莱镇,留下吃了一餐早饭。当时的一位克劳莱先生(他相貌很漂亮,胡子修得整齐,腿也生得好看)——当时的一位克劳莱先生献上一种汉泊郡特产的美味啤酒。女王大大的赏识,下令把克劳莱镇改成特别市镇,可以选举两个代表出席国会。自从那次游幸之后,直到今天,人人都管那地方叫女王的克劳莱镇。可惜无论什么王国、城市、乡镇,总不免跟着时代变迁,到现在女王的克劳莱镇已经不像蓓斯女王①在位的时候那么人口稠密,堕落得成了一个所谓“腐败的选区”②。虽然这么说,毕脱爵士却不服气。他的话说的又文雅又有道理,说道:“腐败!呸!我靠着它一年有一千五百镑的出息呢。”
毕脱·克劳莱爵士的名字是跟着那了不起的下院议员威廉·毕脱取的③。他是第一代从男爵华尔泊尔·克劳莱的儿子。华尔泊尔爵士在乔治第二当国的时候做照例行文局的主管人员,后来因为舞弊受到弹劾——那时一大批别的诚实君子也都受到同样的遭遇。他呢,不用说,自然是约翰·丘吉尔·克劳莱的儿子了。这约翰·丘吉尔又是取的安恩女王时代有名将领的名字。在女王的克劳莱老宅里挂着他家祖先的图谱。倒溯上去,就是查理·史丢亚,后来改名为贝阿邦斯·克劳莱。这人的爸爸生在詹姆士第一的时代。最后才是伊丽莎白女王时代的克劳莱,穿了一身盔甲,留着两撇胡子,站在最前面。按照图谱的惯例,在这位老祖宗的背心里长出一棵树,各条主干上写着上面所说的各个杰出的名字。紧靠着毕脱·克劳莱爵士的名字(他是我这本回忆录里的人物),写着他弟弟别德·克劳莱牧师的名字。牧师出世的时候,了不起的下院议员威廉·毕脱已经得了不是下台了④。这位别德·克劳莱就是克劳莱和斯耐莱两镇的教区长。此外,克劳莱家里别的男男女女也都有名字在上面。
①蓓斯是伊丽莎白的简称。
②居民的选举权有名无实。议员的缺可由控制了选区的土豪出卖给别区的人。
③威廉·毕脱(WilliamPitt,1708—78),英国有名的首相。
④1761年威廉·毕脱下台,别德勋爵(EarlofBute)做首相。他们兄弟两人,都把当朝首相的姓算了名字。
毕脱爵士的原配名叫葛立泽儿,是蒙苟·平葛勋爵第六个女儿,所以和邓达斯先生是表亲。她生了两个儿子,大的叫毕脱;给他取这名字的用意并不是依着父亲,多半还是依着那个天神一样的首相。第二个儿子叫罗登·克劳莱,取的是乔治第四没有登基时一个朋友的名字,可怜这人已经给王上忘得干干净净了。葛立泽儿夫人死掉以后好多年,毕脱爵士又娶了墨特白莱镇上杰·道生的女儿叫罗莎的做续弦。这位太太生了两个女儿。利蓓加·夏泼就是做这两个女孩的教师。这样看来,利蓓加现在进了好人家的门,接触的都是有身分的上等人,比不得她刚刚离开的勒塞尔广场上的那家子那么低三下四了。
她已经收到通知,要她上工。通知信写在一个旧信封上,内容如下:毕脱爵士请夏泼小姐带了“行礼”应该星期二来,因为我明天“理城”到女王的克劳莱,一早动身。
大岗脱街。
利蓓加和爱米丽亚分手以后,马车一拐弯,她就不拿手帕擦抹眼睛了,先把好心的赛特笠先生送给她的钱拿出来,数数共有多少基尼。她从来没有看见过什么从男爵,所以她把钱数清,放下手帕之后,便开始推测从男爵是个什么样子的人。她想道:“不知道他戴不戴宝星?也许只有勋爵才戴宝星。我想他一定打扮得很漂亮,穿了朝服,上面滚着皱边,头发上还洒了粉,像考文脱戏院里的罗邓先生一样。我猜他准是骄气凌人,不把我放在眼睛里。我有什么法子呢?只能逆来顺受了。不管怎么样,以后我碰见的都是世家子弟,比不得城里那起粗俗的买卖人。”她想起勒塞尔广场的朋友们,心里虽然怨毒,不过倒还看得开,很像寓言里的狐狸吃不到葡萄时的心境。
马车穿过岗脱广场,转到大岗脱街,最后在一所阴森森的高房子前面停下来。这宅子两旁各有一所阴森森的高房子紧紧靠着,三所宅子每家有一块报丧板安在客厅正中的窗户外面,上面画着死者的家徽。大岗脱街是个死气沉沉的所在,附近仿佛不时有丧事,这种报丧板是常见的。在毕脱爵士公馆里,底层的百叶窗关着,只有饭间外面的略开了一些,所有的卷帘都用旧报纸整整齐齐遮盖起来。
马车夫约翰那天一个人赶车,因此不高兴走下来按铃,便央求路上的一个送牛奶小孩子帮忙。按过铃之后,饭间的两扇百叶窗缝里伸出一个头来。不久便见一个男人来开了门。他穿着灰褐色的裤子和裹腿,上面是一件又脏又旧的外衣,脖子上皮肤粗糙,扣着一条满是垢污的领巾。他咧着嘴,涎着脸,头顶又秃又亮,灰色的眼睛闪闪发光。
约翰坐在车子上问道:“这是毕脱·克劳莱爵士府上吗?”
门口的人点点头说:“是的。”
约翰说:“那么把这些箱子搬下去。”
看门的说:“你自己搬去。”
“瞧,我不能离开我的马儿啊!来吧,好人哪,出点儿力气,小姐回头还赏你喝啤酒呢!”约翰一面说,一面粗声大气的笑。他如今对于夏泼小姐不讲规矩了,一则因为她和主人家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二则她临走没有给赏钱。
那秃子听得这么说,把手从裤袋里拉出来,走过去掮了夏泼小姐的箱子送到屋子里。
夏泼小姐说道:“请你拿着这只篮子和披肩,再给我开开车门。”她气冲冲的下了车,对车夫道:“回头我写信给赛特笠先生,把你的行为告诉他。”
那佣人答道:“别这么着。你没忘掉什么吧?爱米丽亚小姐的袍子本来是给她女佣人的,你现在都拿来了吧?希望你穿着合身。吉姆,关上门吧,你不会从她那儿得什么好处的,”他翘起大拇指指着夏泼小姐,“她不是个好东西。我告诉你吧,她不是个好东西。”说完,赛特笠先生的车夫赶着车走了。原来他和上房女佣人相好,见利蓓加抢了女佣人的外快,心里气忿不平。
利蓓加依着那穿绑腿的人说的话,走进饭间,发现屋里生气全无。上等人家出城下乡的时候,家里总是这样,倒好像这些屋子忠心耿耿,舍不得主人离开似的。土耳其地毯把自己卷成一卷,气鼓鼓的躲在碗橱底下;一张张的画儿都把旧桑皮纸遮着脸;装在天花板上的大灯台给蒙在一个黑不溜秋的棕色布袋里;窗帘在各式各样破烂的封套里面藏了起来。华尔泊尔·克劳莱爵士的大理石半身像从暗黑的角落里低下头瞧着下面空荡荡的桌子,上过油的火钳火棒,和壁炉架上没插卡片的名片架子。酒瓶箱子缩在地毯后面;椅子都给面对面叠起来,靠墙排成一行。大理石人像对面的黑角落里,有一个老式的刀叉盒子,上了锁,恼着脸儿坐在碗盏架子上。
壁炉旁边搁了两张厨房里用的椅子,一张圆桌,还有一副用旧了的火棒和火钳。炉里的火萎靡不振,必必剥剥的响着,火上搁着一个平底锅子。桌子上有一点点乳酪和面包,一个锡做的烛台,还有一只装得下一品脱酒的酒钵,里面有薄薄一层黑颜色的浓麦酒。
“我想你吃过饭了吧?这儿太热吗?要不要喝点儿啤酒?”
夏泼小姐摆起架子问道:“毕脱·克劳莱爵士在哪儿?”
“嘻,嘻!我就是毕脱·克劳莱爵士。别忘了,我给你拿了行李,你还欠我一品脱酒呢。嘻,嘻!不信你问廷格。这是廷格太太,这是夏泼小姐。这是教员小姐,这是老妈子太太。呵,呵!”
那位名叫廷格太太的,这时进来了,手里拿着一个烟斗和一包烟草。夏泼小姐到的时候,毕脱爵士刚刚使唤她出去买烟草。这时毕脱爵士已经在火旁边坐下,她就把烟斗烟草递上去。
他问道:“廷格老太婆,还有一个法定①呢?我给你一个半便士。找出来的零钱在哪儿?”
①英国最小的铜币,值四分之一便士。
廷格太太把小铜元扔下答道:“拿去!只有做从男爵的人才计算小铜子儿。”
那议员接口道:“一天一个法定,一年就是七个先令。七个先令就是七个基尼一年的利息。廷格老婆子啊,你留心照看着法定,基尼就会跟着来了。”
廷格太太丧声歪气的接口道:“姑娘,这就是毕脱·克劳莱爵士,没错!因为他老是留心照看着他的法定。过不了几时你就会知道他的为人。”
老头儿还算客气,说道:“夏泼小姐,你决不会因此嫌我。
我做人先讲公道,然后讲大器。”
廷格咕哝道:“他一辈子也没白给人一个小铜子儿。”
“从来不白给,以后也不白给。这不合我做人的道理。廷格,你要坐下的话就到厨房里去拿张椅子来。咱们吃点晚饭吧。”
从男爵拿起叉子,从火上的锅子里叉出一条肠子和一个洋葱,分成差不多大小的两份,和廷格太太各吃一份。“夏泼小姐,我不在这儿的日子,廷格吃自己的饭,我进城的日子,她就跟大伙儿一起吃。呵,呵!夏泼小姐不饿,我真高兴。你怎么说,廷格?”说着,他们便开始吃他们清苦的晚饭。
吃完饭,毕脱·克劳莱爵士抽了一袋烟,后来天黑了,他点起锡油盏里的灯草,从无底洞似的口袋里掏出一大卷纸,一面看,一面整理。
“我进城来料理官司,亲爱的,所以明天才有机会跟这么一位漂亮小姐同路做伴。”
廷格太太拿起麦酒罐说道:“他老是打官司。”
从男爵说道:“喝酒吧!廷格说的对,亲爱的,全英国的人,算我官司打得最多,赢得也多,输得也多。睢这儿,‘从男爵克劳莱对斯耐弗尔’。我打不赢他,不叫毕脱·克劳莱!这儿是‘扑特和另一个人对从男爵克劳莱’,‘斯耐莱教区的监理人对从男爵克劳莱’,地是我的,他们没有凭据说它是公地,看他们敢不敢。那块地并不属于教区①,就等于那块地不属于你或是廷格。我打不赢他们决不罢休,哪怕出一千基尼讼费我也愿意。亲爱的,这些全是案卷,你爱瞧只管瞧吧。你的字写得好吗?夏泼小姐,等到咱们回到女王的克劳莱以后我一定得好好的利用你。如今我们老太太死了,我需要一个帮手。”
①十八世纪以来,大户人家常想圈进教区里的公地,当作自己产业,不许村人在上面放牛羊啃青。
廷格说:“她跟儿子一个样儿,跟所有做买卖的都打过官司,四年里头换了四十八个听差。”
从男爵很直爽的答道:“她的手紧,真紧!可是她有用,有了她,省掉我一个总管呢。”他们这么亲亲密密的谈了一会儿,新到的客人听了觉得很有趣。不管毕脱·克劳莱爵士是块什么料,有什么好处,有什么毛病,他一点不想给自己遮瞒。他不断的讲自己的事,有的时候打着汉泊郡最粗俗的土话,有的时候口气又像个通晓世故的人。他叮嘱夏泼小姐第二天早上五点钟准备动身,跟她道了晚安,说道:“今儿晚上你跟着廷格睡。床很大,可以睡两个人。克劳莱太太就死在那张床上的。希望你晚上好睡。”
祝福过利蓓加之后,毕脱爵士便走了。廷格一本正经,拿起油盏在前面领路,她们走上阴森森的大石级楼梯,经过客厅的好几扇很大的门,这些门上的把手都用纸包着,光景凄凉得很。最后才到了前面的大卧房,克劳莱夫人就在这间屋里咽的气。房间和床铺阴惨惨死沉沉的样子,叫人觉得非但克劳莱夫人死在这里,大致她的鬼还在房里住着呢。虽然这样,利蓓加却精神抖擞,在房里东蹦西跳,把大衣橱、壁橱,柜子,都打开来看,把锁着的抽屉一一拉过,看打得开打不开,又把梳妆用品和墙上黑黝黝的画儿细看了一遍。她做这些事的时候,那做散工的老婆子一直在祈祷。她说:“小姐,如果我良心不干净的话,我可不敢睡这张床。”利蓓加答道:“床铺大得很,除了咱们两个之外还睡得下五六个鬼呢。亲爱的廷格太太,讲点儿克劳莱夫人的事给我听听,还有毕脱·克劳莱爵士的事,还有其余别的人的事。”
廷格老太婆口气很紧,不肯给利蓓加盘问出什么来。她说床是给人睡觉的,不是说话的地方,说完,就打起呼噜来。除了良心干净的人,谁也不能打得这么响。利蓓加半日睡不着,想着将来,想着她的新天地,寻思自己不知可有机会出头露角。灯草的亮光摇摇不定,壁炉架掷下大大的黑影子,罩住了半幅发霉的绣片,想是死去的太太做的手工。黑影里还有两张肖像,是两个年轻后生,一个穿了学士袍,另一个穿了红色的上衣,像是当兵的。利蓓加睡觉的时候,挑中了那个兵士作为做梦的题目。
那时正是夏天,红艳艳的朝阳照得大岗脱街都有了喜气,忠心的廷格四点钟就叫醒了同床的利蓓加,催她准备动身,自己出去拔掉了大门上的门闩插销,砰砰碰碰的震得街上起了回声。她走到牛津街,雇了一辆停在那里的街车。我不用把这辆车子的号码告诉你,也不必细说赶车的为什么一早在燕子街附近等着。他无非希望有年轻的绔袴子弟从酒店里回家,醉得站不稳脚跟,需要雇他的车子;因为喝醉的人往往肯多给几个赏钱。
赶车的如果存着这样的希望,不用说要大大的失望了。他把车子赶到城里,从男爵在车钱之外没多给一个子儿的赏钱。杰乎①哀求吵闹都没有用,便把夏泼小姐的好些纸盒子都扔在天鹅酒店的沟里,一面赌咒说他要告到法庭里去。
旅馆里的一个马夫说道:“还是别告好,这位就是毕脱·克劳莱爵士。”
①《圣经·列王纪》中赶车极快的车夫。
从男爵一听合了自己的意,说道:“对了,乔,我就是。如果有比我还利害的人,我倒很愿意见见。”
乔恼着脸儿,咧开嘴笑了一笑说道:“我也想见见。”他一面说,一面把从男爵的行李都搬到驿车顶上搁好。
议员对赶驿车的叫道:“赶车的,把你旁边的座位留给我。”
车夫举起手碰碰帽子边行了个礼,回答说:“是,毕脱爵士。”他心里气得直冒火,因为他已经答应把座位留给剑桥大学的一位少爷,没有毕脱爵士,一克郎的赏钱是稳稳的。夏泼小姐坐在车身里的倒座上。这辆马车可以说是即刻就要把她送到茫茫的世界上去。
剑桥大学的学生气鼓鼓的把五件大衣都搁在前头。后来夏泼小姐不得已离开了本来的座位,爬上车顶坐在他旁边,他才消了气。他拿了一件外套给利蓓加前在身上,兴致立刻来了。一个害气喘病的先生,一个满脸正气的太太,都进了车。这个女的起誓说她以前从来没有坐过公共马车,这还是有生以来第一回。在每辆驿车里似乎都有这么一位太太——唉,我该说“从前的驿车”才对,现在哪里还有这种车子呢?一个胖胖的寡妇,手里拿着一瓶白兰地酒,也上了车。搬夫来向大家要脚钱,那男的给了六便士,胖寡妇也拿出五枚油腻腻的半便士。落后车子总算开了,慢慢的穿过奥尔德门的暗巷,马蹄得得,在蓝顶的圣·保罗教堂旁边跑过。渐渐的,车行得快了,铃子叮叮当当响着,经过弗利德市场的陌生人进口。现在弗利德市场没有了,和爱克塞脱市场一样都成了陈迹。他们走过白熊旅馆、武士桥,看见公园里的露水被太阳晒成轻雾,从地上升起来;又经过泰纳草坪、白兰德福、巴克夏等地方,不必细说。本书的作者,以前也曾经走过这条路,天气也是这般晴朗,一路的形形色色也是这般新奇。回想当年,心里甜醇醇的,软靡靡的,觉得留恋。路上碰见的事情多有趣!不幸如今连这条路都找不着了。那老实的马车夫,长着一鼻子红疙瘩的老头儿,再不能上乞尔西和格林尼治了吗?这些好人儿怎么不见了呢?威勒老头儿①还活着吗?嗳,对了,还有旅馆里伺候穷人的茶房呢?还有那儿出卖的冷牛腿呢?还有那矮个子马夫,鼻子青里带紫,手里提着马口铁的水桶,摇得叮叮当当的响——他在哪儿呢?他同代的人物在哪儿呢?将来为读者的儿女们写小说的大天才,现在还是穿着小裙子的小不点儿②,将来看到我所描写的人物和事情,准觉得这些像尼尼微古城③、狮心王④、杰克·雪伯⑤一般,成了历史和传说。在他们看来,驿车已经染上了传奇的色彩,拉车子那四匹栗色马儿也和别赛法勒斯⑥和黑蓓斯⑦一样,变成神话里的马儿了。啊!回想到这些马儿,马夫把它们遮身的马衣拿掉,就见它们一身毛带着汗珠儿晶晶的发亮;跑过一站之后,它们乖乖的走到客栈的大院子里去,身上汗气腾腾的,尾巴一左一右的拂着。唉!如今再也听不见号角在半夜里呜呜的吹,再也看不见路上关卡的栅栏门豁然大开。话又说回来了,这辆轻巧的、四匹马拉的特拉法尔加马车⑧究竟带着咱们上什么地方呢?别再多说了,不如就在女王的克劳莱镇上下车,瞧瞧利蓓加·夏泼小姐在这个地方有什么遭遇。
①十九世纪英国小说家狄更斯所著《匹克威克外传》中的马车夫,他的儿子是匹克威克先生的听差。
②一两岁的小孩子不分男女,都穿小裙子。
③亚述古国的京城。
④英王理查第一(CharlesⅠ,1157—99)以勇毅著名。
⑤杰克·雪伯(JackSheppard,1702—24),著名的大盗,曾经越狱好多次,后来被判绞刑处死,英国作家笛福、爱因斯窝斯等都曾用他的一生为题材写过书。
⑥相传是亚历山大大帝的名马,它的头像牛头。
⑦十八世纪初叶有个著名的大盗叫里却·德平。小说家爱因斯窝斯曾把他的一生写成小说,叫《鲁克窝德》,在这本小说里,德平骑的马叫黑蓓斯。
⑧特拉法尔加(Trafalgar)是西班牙的海角,1805年英国纳尔逊大将(Nels-on)在此大打胜仗,伦敦的特拉法尔加广场,以及这种邮车,都是为纪念这次胜利而得名的。
第三章利蓓加遇见了敌人
两个姑娘进门的时候,一个肥胖臃肿的人正在壁炉旁边看报。他穿着鹿皮裤子,统上有流苏的靴子,围着好几条宽大的领巾,几乎直耸到鼻子;上身是红条子的背心,苹果绿的外衣,上面的铁扣子差不多有半喀郎银元那么大。这一套打扮,正是当年花花公子时行的晨装。他看见女孩子们进来,从安乐椅里直跳起来,满面通红,恨不得把整个脸儿缩到领巾里面去。
爱米丽亚拉着他伸出来的两个指头摇了一下,笑道:“乔瑟夫,这儿没有外人,只是你妹妹罢了。你知道吗,我回了家不走了。这位就是你听见我说起的朋友,夏泼小姐。”
缩在领巾里面的头哆嗦得利害,开言道:“没有说起,从来没有说起!我的意思是——听见你说起过的。天气冷得要死,小姐。”说完,他用尽力气拨着火,其实当时正是六月中旬的天气。
利蓓加虽然是对爱米丽亚窃窃私语,可是声音很响。她说:“他长得很漂亮。”
爱米丽亚答道:“是吗?让我来告诉他。”
夏泼小姐往后倒退了一步,怯生生的活像一头小鹿,口里说道:“宝贝儿!你怎么也不准告诉他的!”她先前已经斯文腼腆的向那位先生行了个屈膝礼,两眼一直羞羞涩涩瞧着地毯,居然能够看见他的相貌,真是稀罕事儿。
爱米丽亚对着拨火棒说道:“哥哥,多谢你送给我那么好看的披肩。披肩真美,你说是不是,利蓓加?”
夏泼小姐翻起眼睛来向着天,眼光从地毯上直接移到烛台上,接口道“唷!美极了!”
乔瑟夫气喘吁吁的把火棒火钳弄得一片响,一张黄脸皮红得不能再红。他妹妹接着对他说道:“乔瑟夫,可惜我没有这么漂亮的礼物送给你。我在学校里的时候给你绣了一副挺美的背带。”
做哥哥的认真着急起来,嚷嚷着说:“老天哪!爱米丽亚,你这是什么意思?”老实的家伙说着话,一面用全身的力气扯住铃带子拉铃,把带子一扯两截,越发觉得狼狈不堪,说道:“看老天的面子,给我出去看看我的便车是不是在门口。我不能再等了。我非走不可了。我那马夫真该死!我非走不可了。”
他们的爸爸刚好在这时候走进来。他是英国商人本色,手里颠着一把印戳子,铧鎯铧鎯的响,他问道:“怎么了,爱米?”
“乔瑟夫要我去瞧瞧他的——他的便车是不是在门口。爸爸,便车究竟是怎么样的?”
老先生口角相当俏皮,答道:“便车就是一匹马拉的轿子。”
乔瑟夫听了这话,哈哈大笑。笑到一半,可巧和夏泼小姐四目相遇,他仿佛给人打了一枪,突然停下来不响了。
“这位小姐就是你的朋友吗?夏泼小姐,我非常欢迎你来。
看来你和爱米两个准在跟乔瑟夫拌嘴,要不然怎么他想走呢?”
乔瑟夫说道:“爹,我答应我们公司里的保诺美今儿和他吃饭的。”
“胡说!你不是跟你妈说过在家吃饭吗?”
“我穿的衣服不合适。”
“你瞧他穿的多漂亮!到哪儿吃饭都行。对不对,夏泼小姐?”
他这么一说,夏泼小姐当然回头瞧着朋友,两个人一块儿格格的笑起来,老头儿听了非常的得意。他看见自己的笑话说得很成功,便接连着说下去道:“在平克顿女子学校里面有这种鹿皮裤子没有?”
乔瑟夫嚷道:“老天爷!爸爸,你这是怎么说!”
“嗳唷,这一下我可伤了他的心了。亲爱的赛特笠太太,我提起他的鹿皮裤子,把他气坏了。不信你问夏泼小姐。乔瑟夫,来来来,跟夏泼小姐交个朋友。咱们一块儿下去吃饭。”
“乔瑟夫,今儿的比劳①是配着你的胃口做的。你爸爸又从鱼市场带了一条最好的比目鱼回来。”
①一种土耳其菜,用米饭、禽类或羊肉、葡萄干、杏仁等一起煨过,再加甜汁和炸洋葱。
“来吧,来吧,你陪着夏泼小姐下楼,我来招呼这两个年轻女的。”做爸爸的说了这话,一手扶着太太,一手拉着女儿,兴高采烈的跟着下去。
利蓓加打定主意要收服这个肥大的花花公子,请各位太太小姐别怪她。一般说来,娴静知礼的小姐少不得把物色丈夫这件工作交给妈妈去做,可是夏泼小姐没有慈爱的母亲替她处理这么细致烦难的事儿,她自己不动手,谁来代替呢?女孩儿们为什么要出入交际场所,还不是因为她们有崇高的志向,愿意出嫁吗?她们为什么成群结队到温泉去?为什么连着好几个月每天晚上跳舞直跳到早上五点钟?为什么孜孜不倦的弹钢琴练奏鸣曲?为什么肯出一基尼一小时的学费,到时髦的唱歌先生那里学唱,而且一学就是四支歌儿?胳膊长得美丽,胳膊肘生得细巧的姑娘还学竖琴呢!她们为什么模仿古代的箭手,戴着小绿帽子,插着鸟毛,还不是想射倒一个“合适”的青年公子吗?做父母的也都是场面上的人,为什么肯卷起地毯,把屋子里翻腾得乱七八糟,在一年的收入里面抽出五分之一来请客,开跳舞会,用冰冻的香槟酒款待客人呢?难道是真心诚意的爱人类,大公无私的让年轻的一代跳舞作乐吗?呸!他们要嫁女儿啊!忠厚的赛特笠太太是慈爱不过的,心里早已为她的爱米丽亚定了二十来个计划。咱们亲爱的利蓓加,无倚无靠,比她朋友更需要丈夫,自然更应该努力了。她的想像力本来就很丰富,又受过《天方夜谈》和《哥特氏①地理学》这两本书的熏陶,因此她问准了爱米丽亚的哥哥的确有钱,就给自己造了个灿烂辉煌的空中楼阁。那时她正在换衣服准备下去吃饭,一面打扮,一面幻想自己是楼阁里的女主人!她还有个丈夫,不过那时还没有见过,因此他的形态面貌是模模糊糊的。她仿佛看见自己重重叠叠的穿戴了披肩、包头布和钻石项链,骑着大象去参拜蒙古大汗,大象的步伐就配着《蓝胡子》歌剧②中进行曲的节奏。这如意算盘真像阿拉那斯加做的梦③。除了年轻人,谁也看不见这般美丽的景象。女孩子们想入非非的从古至今多的是;像利蓓加·夏泼一样做着迷人的白日梦的姑娘,又岂止她一个?
①哥特(WilliamGuthrie,1708—70),苏格兰作家,所著《哥特氏地理学》风行甚久,十九世纪初叶并有法文译本。
②《蓝胡子》原是十七世纪法国诗人贝罗(Perrault)所著的童话,蓝胡子是个财主,凡是嫁给他的女人都活不长。最后娶的妻子名法蒂玛,有一次蓝胡子有事出门,法蒂玛不遵丈夫之嘱,擅自开了密室的门,发现丈夫好几个前妻的尸身。蓝胡子回来,见秘密已经揭穿,准备将她刺死,幸而她的哥哥们及时赶到,杀死蓝胡子,救了她的性命。这故事曾在1798年编成歌剧,由凯莱(MichaelKelly)作曲,考尔曼(GeorgeuColman)作词。
③《天方夜谈》中的人物。他把父亲的遗产买了一篮子玻璃器皿,幻想着靠了这些东西做买卖做得一帆风顺,不觉手舞足蹈起来,把一篮子碗盏都打破了。
乔瑟夫·赛特笠比他妹妹大十二岁,在东印度公司①民政部做事。我写这本书的时候,在《东印度纪录》的孟加拉分刊上有他的名字。他是卜格雷·窝拉地方的收税官。人人都知道,这个职位既体面又赚钱。读者如果要知道乔瑟夫后来高升到什么地位,也可以参考上面所说的刊物。
①东印度公司最初是私营商业机关,在1773年后已经控制印度的政权,1858年正式由英政府接管。
卜克雷·窝拉所在的地区风景很美,可是人迹罕至,卑湿而多树。大家常到那里去打竹鸡,因此出了名。在那儿也常碰得上老虎。乔瑟夫做了收税官之后,写给父母的信上说,离他那里四十里地就是拉姆根奇,是州长常驻的地点,再过去三十里又有骑兵营。他在这有趣的地方一个人过了八年。军中的特派队一年去两回,把他征收的税款收齐了交到加尔各答去。除此之外,他终年看不见一个文明人。
算他运气好,正在那时害了肝病,必须回到欧洲去医治,才算有机会在本国享福。他在伦敦的时候不和父母住在一起,却拿出风流单身汉的款儿来,租了房子另过。他出国以前年纪还小,没有尝过时髦人的各种快乐,现在回家,便专心致志的寻欢作乐起来。他坐了马车在公园里兜风;到有名的酒菜馆吃饭(当时还没有东方俱乐部呢);随着时下的风气,常常上戏院;有的时候费了好大的劲儿,穿上窄窄的外衣,戴上硬边的帽子,去听歌剧。
他后来回到印度,一提起那一段寻欢作乐的日子,总是眉飞色舞,口气里好像他和白鲁美尔①两人是当时豪华公子队里的尖儿。这些话他一直到老说不厌。其实他虽然住在伦敦,却跟他在卜克雷·窝拉的时候一样寂寞。他差不多一个朋友都没有,如果他没有生肝病,没有医生来看他,没有他的蓝色丸药陪着他,准会活活闷死。他生性懒惰,脾气浮躁,又爱吃,又爱喝,一看见女人就吓得半死。勒塞尔广场家里人多热闹;他的父亲是个性情随和的老头儿,很爱开玩笑,说的话常常扫他的面子,害得他不敢多回老家。乔瑟夫因为自己身材长得太肥硕,心里着急,着实感到烦恼。他有时也会下个横劲,努力把身上多余的油脂去掉些儿,可是爱舒服图口腹的脾气很快的打消了矫正缺点的决心,不知不觉的恢复一日三食的习惯了。他打扮得并不漂亮,可是花在这上面的精神可了不得,一天得费好几个钟头收拾他那肥胖的身子呢。他的佣人在他衣服上大大的捞了一笔钱。他的梳妆台上摆满了各种香油香水;过时的美人儿用的化妆品也不能比他多。他指望给自己捏出个细腰来,把当年所有的紧身、腰带、肚箍全试用过了。恰像所有的胖子一样,他老把衣服做得太紧,而且爱挑颜色鲜艳的料子和最花哨的式样。他好不容易的把衣服穿好之后,下午一个人坐了马车逛公园,然后回家换一套衣服,又一个人到廊下咖啡馆吃饭。他像女孩子一般爱虚荣——也许就是因为他的虚荣心太重,所以才异乎寻常的怕羞,初出茅庐的利蓓加小姐如果能够驾驭这样一位先生,真算得上出人头地的聪明了。
①白鲁美尔(GeorgeBryanBrummel,1778—1840),当时英国有名的纨袴子弟。
利蓓加的第一步走得很巧妙。她夸奖赛特笠长得漂亮,因为知道爱米丽亚准会去告诉妈妈。做妈妈的多半又会说给乔瑟夫听。就算她不去传话,听得人家称赞儿子,心里总是高兴的。天下为娘的都是一样心肠。沙哀科兰克斯虽然是个女巫,如果听见人家说她儿子开力本①跟太阳神阿波罗一般漂亮,准觉得得意。再说,利蓓加说话的声音又响,说不定乔瑟夫·赛特笠本人就会无意之中听见这话。事实上他的确已经听见了。他心底里一向自以为一表堂堂,一听这话,快活得胖身子里面条条筋络都抖动起来。可是接着他又起了疑团,想道:“这女孩子莫非在开我的玩笑?”这么一想,他立刻就跳过去拉铃,准备逃走,后来还是他爹说着笑话,他妈妈央告着,才算把他留下来。这些事上面已经说过了。他陪着夏泼小姐下楼的时候,心里疑疑惑惑,一方面又觉得很兴奋。他想:“不知道她是真的觉得我漂亮,还是在取笑我。”我刚才不是形容乔瑟夫像女孩子一样爱虚荣吗?求老天爷发慈悲!女孩子们也可以用同样的手段对咱们报复,讽刺女人像男人一样爱虚荣。这句话说的一些不错。满面胡子的男子汉往往像最爱卖俏的姑娘一样,喜欢听人家的奉承,打扮的时候吹毛求疵,长得漂亮些就自鸣得意,对于自己迷人的本事估计得清楚着呢。
①莎士比亚《暴风雨》一剧中的一个又丑又笨的角色。
他们一路下楼,乔瑟夫涨红了脸,利蓓加举止端庄,一双绿眼睛望着地下。她穿了一身白衣服,露出雪白的肩膀;年纪轻轻的,越显得天真烂漫,活是个又娴静又纯洁的小姑娘。
她想;“我该装得很沉静,同时表示对印度发生兴趣。”
咱们已经听说赛特笠太太配着儿子的胃口预备下一盘精美的咖哩辣酱,吃饭的时候,佣人把这盘菜送到利蓓加面前,她做出小鸟依人的姿态对乔瑟夫看了一眼,说道:“这是什么?”
他的嘴里塞满了咖哩,狼吞虎咽的吃得高兴,脸都红了,说道:“妙得很,妈妈。这咖哩酱跟我在印度吃的一样好。”利蓓加小姐说道:“啊这是印度菜吗?那我非尝点儿不可。
从印度来的东西都好。”
赛特笠先生笑道:“亲爱的,给夏泼小姐一点儿咖哩酱。”
利蓓加以前从来没有尝过这种菜。
赛特笠先生问道:“你看这咖哩酱是不是跟别的印度东西一样好呢?”
利蓓加给胡椒辣得说不出的苦,答道:“嗳,好吃极了。”
乔瑟夫一听这句话合了意,便道:“夏泼小姐,跟‘洁冽’①一块儿吃吃看。”
①洁冽(Chili)也是一种辣菜,可是和Chilly(冷冰冰)声音相似。
利蓓加听见这名字,以为是什么凉爽的菜蔬,喘着气回答道:“洁冽吗?好的!”菜上来之后,她说:“你看这东西真是又绿又新鲜。”说着,吃了一口。不料洁冽比咖哩更辣。人都是血肉做的,哪里挡得住这样的苦楚,辣得她放下叉子叫道:“给我点儿水,给我点儿水,天哪!”赛特笠先生是个老粗,向来在证券市场做买卖,同行的人都爱恶作剧,所以他一听这话,哈哈大笑起来,说道:“这才是真正的印度货呢!
三菩,给夏泼小姐拿点儿开水来。”
乔瑟夫觉得这次恶作剧妙不可言,也跟着爸爸一起大笑。母女两个看着利蓓加可怜,只不过微笑一下。利蓓加恨不得把赛特笠老头儿一把掐死。幸而她有涵养,刚才勉强吞下了难吃的咖哩酱,如今又竭力压制下心里的气恼。等到她能够开口说话的时候,就做出很幽默的样子,和颜悦色的说道:“《天方夜谈》里面说波斯公主在奶油饼里搁胡椒。我刚才要是记得这故事就好了。你们印度的奶油饼里也搁胡椒吗?”
赛特笠老头儿笑起来,觉得利蓓加脾气不错。乔瑟夫只说:“小姐,你说奶油饼吗?孟加拉的奶油糟透了。我们通常都用羊奶做奶油。唉,我不吃也没有办法。”
老头儿说:“夏泼小姐,你现在不喜欢所有的印度东西了吧?”太太小姐们走了之后,滑头的老家伙对儿子说:“乔,留心点儿。那女孩儿看上你了。”
乔得意的了不得,说道:“胡说,胡说!我记得从前在邓姆邓姆有个女孩子,是炮兵营里格脱勒的女儿,后来嫁给外科医生兰斯的。她在一八○四那年紧紧的追着我不放。她还追墨力格托尼。墨力格托尼是个顶呱呱的好人,吃饭以前我还跟你说来着。现在他是勃奇勃奇的州长,要不了五年一定能做参议员。我刚才说到那回炮兵营里开跳舞会,第十四联队的奎丁对我说:‘赛特笠,我把十三镑对你的十镑合你赌个东道,苏菲·格脱勒不出两年准能到手一个丈夫,不是你就是墨力格托尼,’他说的。我说:‘赌就赌吧!’喝!后来——这红酒不错。在哪家买的?阿顿姆生还是卡博耐尔?”
那老实的股票商人没说话,只轻轻的打呼噜,原来他已经睡着了,乔瑟夫的故事也就没有再讲下去。他在男人堆里说话多得很。每逢给他治病的高洛浦医生来看望他,问问他肝病好些没有,蓝丸药吃了灵不灵,他就常常对他讲这故事,已经讲过几十回了。
乔瑟夫·赛特笠因为病着,所以吃饭的时候除了喝西班牙白酒之外又喝一瓶红酒,还吃了满满两碟子奶油草莓。他手边一个盘子里有二十四个小油酥饼,别人都不吃,因此也归他受用。他心里惦记着楼上的女孩子(写小说的人有个特别的权利,什么事都瞒不过他),肚里思忖道:“那小东西不错,她兴致很高,又有趣儿。吃饭的时候我替她捡手帕,她瞧着我怪有意思似的。她的手帕掉在地下两回呢。这会儿谁在客厅里唱歌?让我上去瞧瞧。”
不幸他突然一阵害臊,怎么也压不下去。那时他爸爸睡着了;他的帽子就在过道里,而且在邻近沙乌撒泼顿街上还停着一辆出差马车。他想:“我还是去看‘四十大盗’和第坎泊小姐的跳舞。”于是他踮着脚轻轻溜掉,没有把他那好爸爸给吵醒。
那时利蓓加正在一边弹一边唱,爱米丽亚站在客厅里敞开的窗子前面闲眺。她说道:“乔瑟夫走了。”赛特笠太太说:“夏泼小姐把他吓跑了。可怜的乔,他干吗那么怕羞呢!”
第八章秘密的私信
这封信是利蓓加·夏泼小姐写到伦敬勒塞尔广场给爱米丽亚·赛特笠小姐的:(免费—毕脱·克劳莱)①①毕脱爵士是国会议员,信札可以由运输机关免费代送。
最亲爱最宝贝的爱米丽亚:
当我提起笔来跟我最亲爱的朋友写信的时候,心头真是悲喜交集。从昨天到今天的变动多大呀!今天我无奈无友孤孤单单的,昨天我还在家里,有可爱的妹妹伴着我。我永远不变的爱我的妹妹!
我跟你分别的那天晚上,那凄凉的晚上,我伤心落泪的情况,也不必再说了。你在欢笑中度过了星期二,有你的妈妈和你忠心的年轻军官在你身边。我呢,整夜想着你在潘金家里跳舞的情形。我知道你准是跳舞会里最美丽的姑娘。那天我坐了马车先到毕脱·克劳莱爵士伦敦的公馆里,马车夫约翰对我非常的无礼。唉,侮辱了穷苦和落薄的人是不打紧的!这样我就算到了毕脱爵士手里,由他来照顾了。他叫我在一张阴气森森的床上睡了一夜,和我同床的是个阴阳怪气的、讨厌的老太婆。她是做散工的,兼管屋子,我一夜到天明没有阖眼。
咱们这些傻女孩子,在契息克读《茜茜利亚》①的时候,老是想像从男爵该是什么样子。毕脱爵士可不是那么一回事儿。说实话,谁也不能比他离着奥维尔勋爵②更远了。他是个又粗又矮又脏又俗气的老头儿,穿一身旧衣服,一副破烂的裹腿,抽一支臭烟斗,还会在煎锅里面煮他自己吃的臭晚饭。他一口乡下土话,老是冲着做散工的老妈子赌咒,又冲着赶车的发誓。我们先坐街车到客店里,驿车就从那儿出发。一路上我大半的时候都坐在露天。
①十八世纪英国女作家法尼·勃尼(FannyBurney)的小说。
②勃尼另一作品《爱佛丽娜》中的男主角。
天一亮,老妈子就把我叫醒。到了客店上车,起头儿倒坐在车身里面的,可是到了一个叫里金顿的地方,雨渐渐下得大了,我反而给赶到车顶上去,你信不信?原来毕脱爵士是驿车老板,因此到了墨特白莱,一个乘客要坐在车身里面,我就只能出来让他,在雨里淋着。幸而有一个剑桥大学的学生带了好几件大衣。他为人很好,借给我一件大衣挡雨。
这位先生跟车上的护卫兵似乎认识毕脱爵士,两个人一直取笑他。他们笑他,管他叫“老剥皮”,这意思就是说他吝啬和贪心。据说他从来不肯白给人家一个子儿。我最恨这种小气的行为。那位先生提醒我,说是最后两站,车子跑得特别慢。原来这两站路上用的马匹是毕脱爵士的,他自己又坐在车夫旁边,所以车子赶得慢了。剑桥的学生说:“马缰到了我手里,我可要把它们好好鞭一顿,一直鞭到斯阔希莫。”护卫兵说:“活该!杰克少爷。”后来我懂他们的意思了。杰克少爷准备亲自赶车,在毕脱爵士的马身上出出气,我当然也笑起来。
离女王的克劳莱镇四哩的地方叫墨特白莱,一辆套着四匹骏马的马车,上面漆了他家的纹章,就在那儿等候我们。我们就挺威风的走进从男爵的园地。从大门到住宅之间有一条整洁的甬道,大概有一哩长。大门那儿有好多柱子,顶上塑着一条蛇和一只鸽子,一边一个把克劳莱的纹章合抱起来。看门的女人把一重重的铁门打开,跟我们行了好多屈膝礼。这些镂花的铁门很像契息克学校的大门。可恨的契息克!
毕脱爵士说:“这条甬道有一哩长。这些树斫下来有六千磅重的木材呢。你能小看它吗?”他的口音真滑稽。一个叫霍特生先生的人,是他在墨特白莱的佣工,跟我们一起坐了车回家。他们两人谈了好多事,像扣押财产,卖田地,掘底土,排积水等等,还有许多关于佃户和种作方面的话,我听了也不大懂。譬如山姆·马尔斯偷捉野味,给逮住了;彼德·贝莱终于进了老人堂了。毕脱爵士听了说:“活该!这一百五十年来,他跟他家里的人老是耍花样骗人。”我猜这人准是个付不起租税的老佃户。毕脱爵士的口气实在应该再文雅点儿。可是有钱的从男爵用错了字眼是没关系的,穷教师才得留心呢。
我们一路走去,看见教堂的尖顶在园里的老橡树里面高高耸起,美丽极了。在橡树前面的草坪中心,有一所红砖砌的旧房子,烟囱很高,墙上爬满了常春藤,窗户在阳光里发亮。房子四围附着几所小屋。我问道:“先生,这是您的教堂吧?”
“哼,对了!”毕脱爵士还用了一个非常下流的字,他说:“霍特生,别谪怎么了?亲爱的,别谪也就是我弟弟别德——那个当牧师的弟弟。我说他一半是别谪一半是野兽①,哈,哈!”
霍特生听了也笑起来,然后正色点点头说:“看来他身体好些了,毕脱爵士。昨天他骑着小马,出来瞧咱们的玉米来着。”
“他在留神照看他教堂里抽的税呢,哼!”(这儿他又用了那下流的字眼。)“他喝了那么些对水的白兰地酒,怎么还不死呢?他竟和《圣经》里那个什么玛土撒拉②老头儿一样结实。”
①指童话《美人与兽》,美人(Beauty)和别谪(Buty)同音。
②《圣经·创世记》中的老人,活了九百六十多岁。
霍特生又笑起来,说道:“他的儿子们从大学里回来了。
他们把约翰·斯格洛琴打得半死。”
毕脱爵士怒声嚷道:“他们把我的看守猎场的打了吗?”
霍特生答道:“他跑到牧师的田地上去了,老爷。”毕脱爵士怒气冲冲,赌神罚誓的说,如果他发现弟弟家里的人在他地上偷野味,他就把他们从区里赶出去。皇天在上,非把他们赶走不可!他又说:“反正我已经把牧师的位子卖掉了。保证叫他家的小畜生得不到这差使。”霍特生先生夸他做得对。从这些话看来,这两个兄弟准是冤家对头。兄弟们往往是这样的,姊妹们也不是例外。你记得在契息克,那两个斯格拉区莱小姐一天到晚拌嘴打架。还有玛丽·博克斯呢,老是打鲁意莎。
后来我们看见两个男孩子在树林里捡枯枝儿。毕脱爵士一声命令,霍特生就跳起身来,一手拿着鞭子,下了马车直冲过去。从男爵大声喝道:“霍特生,重重的打!打死他们!把这两个小流氓带到我家里来,我不把他们关在监牢里不叫毕脱!”不久我们听见霍特生的鞭子啪啪的打在那两个小可怜儿身上,打得他们哀哀的哭叫。毕脱爵士眼看着犯法的人给看管了起来,才赶着车进去,一直到大厅前面停下来。
所有的佣人都等着迎接我们,后来昨天晚上写到这里,听得房门上砰砰打的一片响,只得停笔。你猜是谁在打门?哪知道就是毕脱·克劳莱爵士自己,穿了梳妆衣,戴了睡帽,那样子真古怪。我一看见这样的来客,不由得往后倒退。他跑上来抢了我的蜡烛道:“蓓基小姐,过了十一点不许点蜡烛了。在黑地里上床去吧,你这漂亮的小丫头”(他就那么称呼我),“你要是不爱叫我天天跑来收蜡烛,记住,十一点上床!”说了这话,他和那佣人头儿叫霍洛克斯的,打着哈哈走掉了。以后我当然得小心不让他们再来。他们一到晚上就放出两条硕大无朋的猎狗来。昨天晚上这两条狗整夜对着月亮狂吠乱叫。毕脱爵士说:“这条狗我叫它喝血儿。它杀过一个人呢,这狗!公牛都斗不过它的。它母亲本来叫‘花花’,如今我叫它‘哇哇’,因为它太老了,不会咬,只会叫。呵,呵!”
女王的克劳莱大厦是一所怪难看的旧式红砖大房子,高高的烟囱,上层的三角楼全是蓓斯女王时代的款式。屋子前面有个大阳台,顶上也塑着世袭的蛇和鸽子,进门就是大厅。啊,亲爱的,厅堂又大又阴,大概和“尤道尔福”①堡里的大厅差不多。厅里有个大壁炉,大得容得下平克顿女校一半的学生。壁炉里的铁架子上至少可以烤一只整牛。大厅墙上挂了克劳莱家里不知多少代的祖宗的画像。有些留着胡子,戴着皱领;有些两脚八字排开,戴了大得不得了的假头发;有些穿了长长的紧身衣,外面的袍子硬绷绷的,看上去像一座塔;还有些披着长长的鬈发,而身上呢,嗳哟哟,压根儿没穿紧身!大厅尽头就是黑橡木的大楼梯,那阴森森的样子你想都想不出。厅的两边都是高大的门,通到弹子房、书房、黄色大客厅和上午动用的几间起坐间。每扇门上面的墙上都装了鹿头标本。我想二楼上少说也有二十来间卧房,其中一间里面还搁着伊丽莎白女王睡过的床。今天早上我的两个新学生带着我把这些精致的房间都看过了。房里的百叶窗常年关着,更显得凄凉。无论哪间屋里,只要你让亮光透进去,保管看得见鬼。我们的课堂在三楼,夹在我的卧房和学生的卧房中间;三间都是相通的。再过去就是这家的大爷毕脱先生的一套房间。在这儿大家称他克劳莱先生。还有就是罗登·克劳莱先生的几间。他跟某人一样,也是个军官,现在在军队里。这里地方真大;我想如果把勒塞尔广场一家都搬过来,只怕还住不满呢。
①十八世纪末叶盛行神怪小说,所谓兰特克立夫派(RadcliffeSchool)《尤道尔福古堡的秘密》是兰特克立夫太太的作品之一。
我们到了半个钟点之后,下面就打铃催大家吃饭了。我跟两个学生一块儿下去。她们两个一个十岁,一个八岁,都是瘦骨伶仃的小不点儿。我穿了你的漂亮的纱袍子(平纳因为你把衣服给了我,对我很无礼)。我在这里算他们自己人,跟大伙儿一起吃饭,只有请客的日子才带着两个女孩子在楼上吃。
我刚才说到他们打了大铃催吃饭,我们就都聚集在克劳莱夫人起坐的小客厅里。克劳莱夫人是填房,也是我学生的母亲。她的爸爸是铁器商人。她家攀了这门亲事,当然很得意。看上去她从前相当的漂亮,现在她总是一包眼泪,痛惜她一去不返的美貌。她身材瘦小,脸色苍白,耸肩膀,似乎见了人无话可说。前妻的儿子克劳莱先生也在,整整齐齐的穿着全套礼服,那架子倒很像办丧事的。这人寡言罕语,又瘦又难看,一张青白脸皮。他一双腿很瘦,胸脯窄小,脸上是干草色的胡子,头上是麦秆色的头发,恰巧和壁炉架上他那去世的妈妈的相片一模一样。他妈妈就是尊贵的平葛家里的葛立泽儿小姐。
克劳莱夫人上前拉了我的手说:“克劳莱先生,这位是新来的先生。”
克劳莱先生把头伸了一伸说:“哦!”说完,又忙着看他的大册子。
克劳莱夫人红镶边眼睛里老是眼泪汪汪的。她说:“我希望你对我的两个女孩儿别太利害。”
大的孩子说道:“唷,妈,她当然不会太利害。”我一眼就知道不用怕这个女人。
佣人头儿进来说:“太太,开饭了。”他穿了黑衣服,胸口的白皱边大得要命,很像大厅里画儿上伊丽莎白式的皱领。克劳莱夫人扶着克劳莱先生领路到饭厅,我一手牵了一个学生,跟在后面。
毕脱爵士拿着一个银酒瓯,已经先到了。他刚从酒窖里上来,也穿了礼服。所谓礼服,就是说他脱了绑腿,让他的一双穿了黑毛袜的小短腿露在外面。食品柜子里搁满了发光的旧式杯盘,有金的,也有银的,还有旧式的小盆子和五味架,像伦特尔和白立治饭馆里的一样。桌子上动用的刀叉碗盏也都是银的。两个红头发的听差,穿了淡黄的号衣,在食器柜子旁边一面一个站好。
克劳莱先生做了个长长的祷告,毕脱爵士说了阿门,盆子上的大银罩子便拿开了。
从男爵说:“蓓翠,今天咱们吃什么?”
克劳莱夫人答道:“毕脱爵士,大概是羊肉汤吧?”
管酒的板着正经脸说:“今天吃MoutonauxnavetAs,”(他读的很像“木头窝囊废”)“汤是potagedemoutonal’Ecos-saise,外加pommedeterreaunaturel和choufleuràl’-eau。”①从男爵说道:“羊肉究竟是羊肉,了不起的好东西。霍洛克斯,你宰的是哪一头羊?什么时候宰的?”
“那黑脸的苏格兰羊,毕脱爵士。我们星期四宰的。”
“有谁买羊肉没有?”
“墨特白莱地方的斯梯尔买了一只大腿和两只小腿,毕脱爵士。他说小腿太嫩,毛又多得不像样,毕脱爵士。”克劳莱先生说:“喝点儿potage,呃——白伦脱小姐②。”
毕脱爵士道:“括括叫的苏格兰浓汤,亲爱的,虽然用的是法国名字。”
①法国是著名讲究饭菜的国家,因此用法文菜名,显得名贵,实际上吃的菜不过是羊肉萝卜,苏格兰式羊肉汤,添的菜是白煮马铃薯和菜花。
②夏泼(Sharp)是尖锐的意思,白伦脱(Blunt)是钝的意思。克劳莱先生记性不好,记了个相反的意思。
克劳莱先生目无下尘的答道:“在上等社会里,我想我用的名词是合乎惯例的。”穿淡黄号衣的听差用银盆盛了汤送上来,跟羊肉萝卜一起吃。然后又有对水的麦酒。我们年轻女的都用小酒杯喝。我不懂麦酒的好坏,可是凭良心说,我倒愿意喝白开水。
我们吃饭的时候,毕脱爵士问起下剩的羊肉到哪里去了。
克劳莱夫人低声下气的说道:“我想下房里的佣人吃掉了。”
霍洛克斯回道:“没错,太太,除了这个我们也没吃到什么别的。”
毕脱爵士听了,哈哈的笑起来,接着和霍洛克斯谈话:“坎脱母猪生的那只小黑猪该是很肥了吧?”
管理的一本正经回答道:“毕脱爵士,它还没肥得胀破了皮。”毕脱爵士和两个小姐听了都笑得前仰后合。
克劳莱先生说:“克劳莱小姐,露丝·克劳莱小姐,我认为你们笑得非常不合时宜。”
从男爵答道:“没关系的,大爷!我们星期六吃猪肉。约翰·霍洛克斯,星期六早上宰猪得了。夏泼小姐最爱吃猪肉。是不是,夏泼小姐?”
吃饭时的谈话,我只记得这么些。饭后听差端上一壶热开水,还有一瓶大概是甜酒,都搁在毕脱爵士面前。霍洛克斯先生给我和两个学生一人斟了一小杯酒,给克劳莱夫人斟了一大盏。饭后休息的时候,克劳莱夫人拿出绒线活计来做,是一大块一直可以织下去的东西。两个小姑娘拿出一副肮脏的纸牌玩叶子戏。我们只点了一支蜡烛,不过蜡台倒是美丽的旧银器。克劳莱夫人稍微问了我几个问题就完了。屋里可以给我消遣的书籍只有一本教堂里宣讲的训戒和一本克劳莱先生吃饭以前看的册子。
我们这样坐了一个钟头,后来听得脚步声走近来了,克劳莱夫人马上慌慌张张的说道:“孩子,把纸牌藏起来。夏泼小姐,把克劳莱先生的书放下来。”我们刚刚收拾好,克劳莱先生就进来了。他说:“小姐们,今天咱们还是继续读昨天的演说。你们轮流一人念一页,让——呃——夏泼小姐有机会听听你们读书。”书里面有一篇是在利物浦白泰斯达教堂里劝募的演说,鼓励大家出力帮助在西印度群岛契各索地方的传教团。这两个可怜的孩子就把这篇又长又沉闷的演说一字一顿的念着。你想我们一黄昏过的多有趣!
到了十点钟,克劳莱使唤听差去叫毕脱爵士和全家上下都来做晚祷。毕脱爵士先进来,脸上红扑扑的,脚步也不大稳。跟着进来是佣人头儿,穿淡黄号衣的听差,克劳莱先生的贴身佣人,三个有马房味儿的男佣人,四个女佣人;其中一个打扮得花花哨哨的,跪下的时候对我瞅一眼,一脸都是瞧不起的样子。
克劳莱先生哇啦哇啦讲了一番大道理之后,我们领了蜡烛,回房睡觉。后来我在写信。给打断了。这话我已经跟我最亲爱最宝贝的爱米丽亚说过了。
再见!我给你一千个、一万个、一亿个亲吻!
星期六——今天早上五点钟我听见小黑猪的尖叫。露丝和凡奥兰昨天领我去看过它。我们又看了马房和养狗场。后来我们瞧见花匠正在采果子,准备送到市场上去卖。孩子们苦苦的求他给一串暖房里培养的葡萄,可是花匠说毕脱爵士一串串都数过了,他送掉一串,准会丢了饭碗。两个宝贝孩子在小围场里捉住一匹小马,问我要不要骑。她们刚在骑着玩呢。马夫走来,咒着骂着把她们赶了出来。
克劳莱夫人老是织毛线。毕脱爵士每晚都喝得酒气醺醺。我猜他一定常常跟那佣人头儿霍洛克斯在一起聊天。克劳莱先生天天晚上读那几篇训戒,早上锁在书房里,有的时候也为区里的公事骑马到墨特白莱去。每逢星期三,他又到斯阔希莫去对佃户们讲道。
请代我向你亲爱的爸爸妈妈请安,向他们致一千一万个谢意。你可怜的哥哥还在闹酒吗?嗳呀呀!害人的五味酒是喝不得的啊!
永远是你的好朋友利蓓加
为咱们勒塞尔广场的爱米丽亚着想,倒还是跟利蓓加·夏泼分开了好些。利蓓加不用说是诙谐风趣的人物。她描写克劳莱夫人为她一去不返的美貌而流泪,克劳莱先生长着干草色的胡子和麦秆色的头发,口角非常俏皮,显得她见过世面,知道社会上的形形色色。可是我们不免要这样想,她跪下祷告的时候,为何不想些比较崇高的心思,反而去注意霍洛克斯小姐身上的缎带呢?请忠厚读者务必记住。这本书的名字是《名利场》;“名利场”当然是个穷凶极恶、崇尚浮华,而且非常无聊的地方,到处是虚伪欺诈,还有各式各样的骗子。本书封面上画着一个道德家在说教①(活是我的相貌!)他不穿教士的长袍,也不带白领子,只穿了制服,打扮得和台下听讲的众生一个样儿。可是不管你是戴小帽挂小铃儿的小丑,还是戴了宽边帽子的教士,知道了事情的真相总得直说不讳。这样一来,写书的时候少不得要暴露许多不愉快的事实。
①当年《名利场》的封面设计。
我在那波里碰见一个人,也是以说故事为生的同行。他在海滩上对着一群好吃懒做的老实人讲道,讲到好些坏人坏事,一面演说,一面造谣言,那么淋漓尽致,到后来自己也怒不可遏。他的听众大受感动,跟着那演讲的诗人恶声咒骂那根本不存在的混蛋,纷纷捐出钱来投在演讲员的帽子里,表示对受害者热诚的同情。
在巴黎的小戏院里,戏里的恶霸一露脸,看戏的就在台下叫骂:“啊,混蛋!啊,恶棍!”非但看戏的这样,连演戏的也不愿意扮演坏人,例如混帐的英国人、残暴的哥萨克人之流,宁可少拿些薪水,以自己的本来面目出现,演一个忠诚的法国人。我把这两个故事互相陪衬,目的是要使你明白,我惩罚恶人,叫他们现出本相,并不是出于自私的动机,而且因为我痛恨他们的罪恶已经到了无可忍受的程度,只能恶毒毒的把该骂的痛骂一番,借此发泄发泄。
我先警告仁慈的朋友们,在我这故事里面,坏人的好恶折磨得你难受,犯的罪行也非常复杂,幸而说来倒是非常有趣的。这些恶人可不是脆弱无能的脓包。到该骂该说的地方,我出言决不留情,决不含糊!目前我们只写平淡的乡村生活,口气当然得和缓些儿,譬如风潮猛烈的景色,只能发生在大海岸上,在孤寂的半夜,那才合适;想在脏水盆里掀起大波,不免透着可笑。这一章书的确很平淡,底下的可不是这样——这些话我暂时不说了。
读者啊,我先以男子汉的身分,以兄弟的身分,求你准许,当每个角色露脸的时候,我非但一个个介绍,说不定还要走下讲坛,议论议论他们的短长,如果他们忠厚好心,我就爱他们,和他们拉手。如果他们做事糊涂,我就跟你背地里偷偷的笑。如果他们刁恶没有心肝,我就用最恶毒的话唾骂他们,只要骂得不伤体统就是了。
如果我事先不说清楚,只怕你要误会。譬如说,利蓓加瞧着别人祷告的习惯觉得可笑,你可能以为是我的讽刺。或者你想我瞧着从男爵醉得像酒神巴克斯的干爹沙里纳斯那么跌跌撞撞的走来,不过很随和的一笑。其实那真笑的人品性是怎么样的呢?她崇拜权势,只以成败论人。这等没信仰、没希望、没仁爱的坏家伙,在这世界上却一帆风顺。亲爱的朋友们,咱们应该全力和他们斗争。还有些别的人,或是江湖上的骗子,或是糊涂蛋,倒也过得很得意。他们的短处,咱们也该暴露和唾骂,这是讽刺小说家的本分。
蓓基·夏泼
利蓓加·夏泼即蓓基·夏泼,她是罗登的太太。她父亲是一个潦倒的图画教师、母亲则是歌舞剧的伴舞者、哥哥乔斯(乔瑟夫)。
蓓基·夏泼是一个狡猾奸诈、邪恶自私、虚伪放荡的女人,她道德败坏、诡计多端,堪称是当时英国社会势利小人的典型代表。她聪明机智、美丽大方,她不顾一切地利用自身这两项优势以谋得上流社会的稳定地位。蓓基·夏泼是酒鬼图画教师和穷女舞蹈演员的女儿,她的目标是获得财富和高贵的社会地位。
蓓基·夏泼从青年时代起,就深信在她所处的社会中,社会生活规律就是在下者对上者的馅媚和奉承。她的梦想就是变成这样一个人:既巴结别人,也使别人巴结自己。为了这一点,蓓基·夏泼准备做一切事情——欺骗、背叛以及糟蹋别人的生活。她什么人也不爱,甚至包括同她自己命运相联系的男人。每个人都是为她而设的阶梯,沿着这种阶梯她可以步步高升,既有钱,又有势。一旦她不再需要这个人了,她会毫不顾虑地将他一脚踢开。虽然蓓基·夏泼是一个意志坚强、精力充沛的女人,但她永远不可能实现她的目标与梦想。
战争爆发以后,随丈夫开赴前线,她如鱼得水、周旋于各种交际场合。滑铁卢战役结束后,罗登荣升上校,夫妻二人在巴黎过起了逍遥的生活,并利用姑妈的影响混进巴黎上流社会的交际圈招摇撞骗。回到英国后她与罗登的兄嫂交好、又攀上斯丹恩勋爵,周旋于上层社会,在嫂子的引见下觐见了国王,从此成为一位风光无限的交际明星。而她与斯丹恩勋爵不光彩的关系终于被丈夫发现,利蓓加被迫开始了在欧洲各国的流浪生涯。尽管仍旧可以用各种聪明的伎俩过活,并且让乔斯钻入了她的陷阱,但是不光彩的过去、故态复萌的轻薄、冷暖无常的世态人情使利蓓加的命运急转直下、越来越被孤立。
爱米丽亚·赛特笠
爱米丽亚美丽乖巧,生活富足,安于天命,渴望爱情。纨绔子弟乔治·奥斯本是她的感情寄托,“他是她的欧洲,她的皇帝,抵得过联军里所有的君主和本国权势赫赫的摄政王。乔治是她的太阳,她的月亮。乔治一到勒塞尔广场,她就仿佛照着了阳光,脸上顿时发亮。她翩然飞来,伏在乔治·奥斯本中尉的胸口上,仿佛此地才是她的家。”她苦恋着的情人在外面打弹子、赌博、嬉戏取乐,她却以为乔治还在骑兵营忙碌着。乔治的姐妹们对她百般挑剔,父亲破产以后,乔治的父亲更是立即与破落的昔日恩人翻脸并撕毁婚约,但是爱米丽亚仍然痴情不改。在忠厚的都宾的斡旋之下,爱米丽亚和乔治秘密结婚。然而她深爱着的乔治得知父亲因此与他断绝关系、断绝他的经济来源以后,充满悔恨地抱怨他的朋友都宾让他成了一个叫花子。结婚不到一个星期,乔治就感到腻味,又开始寻欢作乐。爱米丽亚虽然备受冷落,却依旧一往情深。乔治战死后,她不仅将丈夫看成神灵一样供奉,而且将儿子作为她新的生活希望和全部的生活重心,她不放心家里任何人看护她的儿子。儿子被送到祖父那儿以后,她常常走很远的路,只为看一看儿子窗口透出的灯光。爱米丽亚坚持对乔治的专一,认为“一个女人已经嫁过天使一般的好丈夫,决不愿意再嫁第二回。”她的愚忠和自私令深爱着她的都宾备受折磨,直到利蓓加告诉她乔治的不忠,爱米丽亚才决定与都宾结合,从此过上安逸的生活。
都宾
都宾有正义感,富有同情心,有真挚而深厚的感情。他将爱米丽亚看成完美的天使,误以为爱米丽亚和乔治结婚可以使她得到幸福,于是施压于乔治并进行多方周旋,使他们避开老奥斯本在教堂草草举行了婚礼,尽管都宾自己一直默默地深爱着爱米丽亚。都宾天真地以为世界上所有的男人都会为有爱米丽亚这样的妻子而感到高兴和自豪,并能从这样的婚姻中得到幸福。
即使他知道乔治·奥斯本曾经想同利蓓加私奔,抛弃爱米丽亚,他也没有将秘密告诉爱米丽亚,甚至在他同爱米丽亚因为利蓓加而发生冲突的时候也没有说出。在乔治·奥斯本死后,都宾更是无私地保护和照顾着爱米丽亚母子。
都宾盲目地听从爱米丽亚的指令,心甘情愿地当她的保护神、当她的奴隶。然而,多年过去后,都宾终于认清了这个让他一往情深的女子,也厌倦了他所扮演的角色。都宾发现了他的错误,并对那个自私愚笨、装作不明白他心思的爱米丽亚感到十分气愤,终于说出了他对于爱米丽亚和对自己的看法:“我知道你的感情有多深多浅。你能够忠忠心心地抱着回忆不放,把幻想当无价之宝,可是对于我的深情却无动于衷,不能拿相称的感情来报答我。如果换了一个慷慨大量的女人,我一定已经赢得了她的心了。你配不上我贡献给你的爱情。我一向也知道我一辈子费尽心力要想得到的宝贝物儿不值什么。我知道我是个傻瓜,也是一脑袋痴心妄想,为了你的浅薄、残缺不全的爱情,甘心把我的热诚、我的忠心,全部献出来。现在我不跟你再讲价钱,我自愿放弃了。我并不怪你,你心地不坏,并且已经尽了你的力。可是你够不上——你够不上我给你的爱情。”尽管最后爱米丽亚放弃了对乔治的愚忠,嫁给了忠厚、正直的都宾,但是似乎为时已晚,此时的都宾已经尝够了生活的一切苦味,难以从藏在心头的愿望获得真正的快乐了,他一直执著的爱情已经褪色了。
在乔治的映衬下,都宾显得更加的品行高尚、忠诚无私。然而即使是这样一个名利场上的“异类”,生活也并没有好好地回报他,他也为他的痴爱和愚忠付出了代价。
他的结局表面上看是美梦成真、实际上已经变得黯淡无光,他终究也成不了一个“英雄”。
乔治 ·奥斯本
乔治·奥斯本是一个英俊的小伙子,但他的行为与外表极为不符。他的思想腐化,头脑中充满资产阶级享乐主义的念头。乔治用尽一切办法从他父亲那里骗取钱财,他表面上尊重他的父亲,因为老奥斯本掌握他的经济命脉并有权决定他的继承权。
爱米丽亚的父亲赛特笠先生对他可谓情深义重,但是当老赛特笠破产的时候,乔治并不在意。只是当他想到这一家的零落,出于对往日快乐时光的怀念,出于廉价的同情,他稍稍显得有些愁闷。他与爱米丽亚结婚也是一样,一方面出于屈尊俯就的怜悯和施舍,另一方面则因为他的好友都宾的催促。
作为丈夫,乔治是一个骗子,他并不爱他的妻子爱米丽亚。乔治之所以同爱米丽亚结婚,一 方面出于对爱米丽亚忠实的感动,觉得自己有必要施舍、怜悯这个可怜无知的女孩;另一方面,他的好朋友都宾强迫他娶爱米丽亚为妻。乔治是一个不忠的丈夫,他行为放荡并打算和蓓基·夏泼私奔。作为一个未出世的孩子的父亲,他从没觉得自己担负着什么责任,他像往常一样浪费钱财,从不考虑孩子的将来。
作为一名军官,乔治·奥斯本热衷于战争,可并不是因为保卫国家不被外敌侵略,而是想通过战争来得到更高的军衔和更丰厚的收入。有时他像孩子一样,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他做事随心所欲,从不考虑事情的后果和给别人带来的伤害。乔治十分擅长说谎,他的谎话没有半点瑕疵。他欺骗任何人,甚至包括他自己,因为他一直认为蓓基·夏泼喜欢他。尽管他并非出身贵族,但他还是瞧不起都宾,只因为都宾的父亲是个零售商。他嗜好赌博,输掉了父亲给他的钱。最糟糕的是他把这一切都当作是理所当然的事。像乔治·奥斯本这样浪费、奢侈、放荡、不忠的男人一文不值,他在战争中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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