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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才刚拿剑,你们怎么都怂了?陈平安宋集薪最新章节

烽火戏诸侯 著

武侠仙侠连载

如果没有去过福鹿街或是桃叶巷,陈平安可能这辈子,都不会意识到泥瓶巷的阴暗狭窄。不过草鞋少年非但没有生出失落的感觉,反而终于感到心安,少年笑着伸出双手,刚好掌心触碰到两边的黄泥墙壁,记得大概三四年前,陈平安还只能双手指尖触及泥墙。走到自家屋前,发现院门大开,以为遭贼的少年连忙跑入院子,结果看到一个高大少年坐在门槛上,背靠上锁的屋门,百无聊赖地打着哈欠,看到陈平安后,火烧屁股一般站起身,跑到陈平安身前,一把攥紧陈平安的胳膊,狠狠拽向屋子,压低嗓音道:“赶紧开门,有要紧事要跟你说!”陈平安没能挣脱开这家伙的束缚,只得被他拉去开了屋门,比他年龄年长两岁的健壮少年,很快就摔开陈平安,蹑手蹑脚摸上陈平安的木板床,将耳朵死死贴在墙壁上,听起了隔壁...

主角:陈平安宋集薪   更新:2024-12-19 10:1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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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女主角分别是陈平安宋集薪的武侠仙侠小说《我才刚拿剑,你们怎么都怂了?陈平安宋集薪最新章节》,由网络作家“烽火戏诸侯”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如果没有去过福鹿街或是桃叶巷,陈平安可能这辈子,都不会意识到泥瓶巷的阴暗狭窄。不过草鞋少年非但没有生出失落的感觉,反而终于感到心安,少年笑着伸出双手,刚好掌心触碰到两边的黄泥墙壁,记得大概三四年前,陈平安还只能双手指尖触及泥墙。走到自家屋前,发现院门大开,以为遭贼的少年连忙跑入院子,结果看到一个高大少年坐在门槛上,背靠上锁的屋门,百无聊赖地打着哈欠,看到陈平安后,火烧屁股一般站起身,跑到陈平安身前,一把攥紧陈平安的胳膊,狠狠拽向屋子,压低嗓音道:“赶紧开门,有要紧事要跟你说!”陈平安没能挣脱开这家伙的束缚,只得被他拉去开了屋门,比他年龄年长两岁的健壮少年,很快就摔开陈平安,蹑手蹑脚摸上陈平安的木板床,将耳朵死死贴在墙壁上,听起了隔壁...

《我才刚拿剑,你们怎么都怂了?陈平安宋集薪最新章节》精彩片段

如果没有去过福鹿街或是桃叶巷,陈平安可能这辈子,都不会意识到泥瓶巷的阴暗狭窄。不过草鞋少年非但没有生出失落的感觉,反而终于感到心安,少年笑着伸出双手,刚好掌心触碰到两边的黄泥墙壁,记得大概三四年前,陈平安还只能双手指尖触及泥墙。
走到自家屋前,发现院门大开,以为遭贼的少年连忙跑入院子,结果看到一个高大少年坐在门槛上,背靠上锁的屋门,百无聊赖地打着哈欠,看到陈平安后,火烧屁股一般站起身,跑到陈平安身前,一把攥紧陈平安的胳膊,狠狠拽向屋子,压低嗓音道:“赶紧开门,有要紧事要跟你说!”
陈平安没能挣脱开这家伙的束缚,只得被他拉去开了屋门,比他年龄年长两岁的健壮少年,很快就摔开陈平安,蹑手蹑脚摸上陈平安的木板床,将耳朵死死贴在墙壁上,听起了隔壁的墙脚根。
陈平安好奇问道:“刘羡阳,你在干什么?”
高大少年对陈平安的问话置若罔闻,约莫半炷香后,刘羡阳恢复正常,坐在木板床边缘,脸色复杂,既有些释然,也有些遗憾。
刘羡阳此时才发现陈平安在做一件古怪的勾当,蹲在门内,身体向外倾,用一截只剩下拇指大小的蜡烛,烧掉一张黄纸,灰烬都落在门槛外。貌似陈平安还念念有词,只是离得有些远,刘羡阳听得不真切。
刘羡阳,正是一座老字号龙窑姚老头的关门弟子,至于资质鲁钝的陈平安,老人从头到尾根本就没真正认下这个徒弟,在当地,徒弟没有敬拜师茶,或是师父没有喝过那杯茶,就等于没有师徒名分。陈平安和刘羡阳不是邻居,双方祖宅离着挺远,之所以刘羡阳当时会跟姚老头介绍陈平安,源于当个少年有过一段陈年恩怨,刘羡阳曾是小镇出了名顽劣少年,爷爷去世前,家里好歹还有个长辈管着,等到他爷爷病逝后,十二三岁就身高马大不输青壮男子的少年,成了街坊邻居人人头疼的混世魔王,后来不知为何,刘羡阳惹恼了一伙卢家子弟,结果给人死死堵在泥瓶巷里,结结实实的一顿痛打,对方都是正值气盛的少年,下手从不计较轻重,刘羡阳很快给打得呕血不止,住在泥瓶巷的十多户人家,多是小龙窑讨碗饭吃的底层匠户,哪敢掺和这浑水。
当时的宋集薪全然不怕,反而乐滋滋地蹲在墙头上看热闹,唯恐天下不乱。
到最后,只有一个枯瘦如柴的孩子,偷偷溜出院子后,跑到了巷口,对着大街撕心裂肺喊道:“死人啦死人啦......”
听到“死人”二字,卢家子弟这才悚然惊醒,看到地上满身血污的刘羡阳,高大少年奄奄一息,那些个富家少年郎总算感到一阵后怕,面面相觑后,便从泥瓶巷另一端跑掉。
但是在那之后,刘羡阳非但没有感激那个救了自己命的孩子,反而隔三差五就来这边捉弄戏耍,孤儿也倔,不管刘羡阳如何欺负,就是不肯哭,让少年愈发愤懑。只是后来有一年,刘羡阳眼见着那个姓陈的小孤儿,估计是实在扛不过冬天的样子,终于良心发现,已经在龙窑拜师学艺的少年,便带着孤儿去往那座位于宝溪边上的龙窑,出了小镇往西走,大雪天的几十里山路,刘羡阳到现在还是没有想明白,那个长得跟木炭似的小家伙,两条腿分明细得跟毛竹竿子差不多,是怎么走到龙窑的?不过老姚头虽然最后还是留下了陈平安,但对待两人,确实天壤之别,对关门弟子刘羡阳,也打也骂,但瞎子也感受得到其中的良苦用心,例如有次下手重了,砸得刘羡阳额头渗出血来,少年皮糙肉厚没觉得有什么,反而是当师傅的老姚头,很是后悔了,这个在徒弟面前威严惯了的闷葫芦老头,碍于面子不好说什么,结果在自家屋子里兜圈子兜了大半夜,仍是不放心刘羡阳,最后只得喊来陈平安,给刘羡阳送去了一瓶药膏。
陈平安这么多年,一直很羡慕刘羡阳。
不是羡慕刘羡阳天赋高,力气大,人缘好。只是羡慕刘羡阳的天不怕地不怕,走到哪里都没心没肺,也从来不觉得独自活着,是什么糟糕的事情。刘羡阳不管到了什么地方,跟谁相处,很快就能够勾肩搭背,称兄道弟,喝酒划拳。刘羡阳因为他爷爷身体不好,很早就自力更生,成为孩子王一般的存在,捕蛇捉鱼掏鸟窝,无不娴熟,木弓鱼竿,弹弓捕鸟笼,刘羡阳好像什么都会做,尤其是在乡间田埂抓泥鳅和钓黄鳝这两件事,少年无疑是小镇上最厉害的。其实刘羡阳当年从乡塾退学的时候,那位齐先生还特意去找了刘羡阳病榻上的爷爷,说可以不收一文钱,但是刘羡阳死活不答应,说他只想挣钱,不想读书,齐先生说他可以出钱雇佣刘阳羡当自己书童,刘羡阳依然不肯点头。事实上,刘羡阳活得挺好,哪怕姚老头死了,龙窑被封禁,没过几天他就被骑龙巷的铁匠相中,在小镇南边开始搭建茅屋、炉子,忙碌得很。
刘羡阳看着陈平安将蜡烛吹灭,放在桌上,低声问道:“你平时清晨有没有听到过古怪的声响,就像......”
陈平安坐在长凳上,静待下文。
刘羡阳犹豫片刻,破天荒微微脸红,“就像春天猫叫一样。”
陈平安问道:“是宋集薪学猫叫,还是稚圭?”
刘羡阳翻了个白眼,不再对牛弹琴,双手撑在床板上,缓缓弯曲手肘,然后伸直手臂,屁股离开床板,双脚离开地面。他的屁股悬在空中,撇嘴讥讽道:“什么稚圭,分明是叫王朱,姓宋的从小就喜欢瞎显摆,不知道从哪里看到‘稚圭’两个字,就胡乱用了,根本不管两个字的意思好不好。王朱摊上这么个公子,也真是上辈子作孽,否则不至于来宋集薪身边遭罪吃苦。”
陈平安没附和高大少年的说法。
一直保持那个姿势的刘羡阳冷哼道:“你当真不明白?为什么你帮王朱那丫头提了一次水桶,那之后她就再也不跟你聊天说话了?保准是宋集薪那个小肚鸡肠的,打翻醋瓶子,就威胁王朱不许跟你眉来眼去,要不然就要家法伺候,不但打断她的腿,还要丢到泥瓶巷子里......”
陈平安实在听不下去了,打断刘羡阳的话语,“宋集薪对她不坏的。”
刘羡阳恼羞成怒道:“你知道什么好什么坏?”
陈平安眼神清澈,轻声道:“有些时候她在院子里做事,宋集薪偶尔坐在板凳上,看他那本什么地方县志,她看宋集薪的时候,经常会笑。”
刘羡阳眼神呆滞。
骤然间,单薄木板床支撑不住刘羡阳的重量,从中断成两半,高大少年一屁股坐在地面上。
陈平安蹲在地上,双头按住脑袋,唉声叹气,有些头疼。
刘羡阳挠挠头,站起身,也没说什么愧疚言语,只是轻轻踹了一脚陈平安,咧嘴笑道:“行了,不就一张小破床嘛,我今天来,就是给你带一个天大的好消息,怎么都比你这破床值钱!”
陈平安抬起头。
刘羡阳得意洋洋道:“我家阮师傅出了小镇后,在南边那条溪边上,突然就说要挖几口井,原先人手不够,需要喊人帮忙,我就随口提了提你,说有个矮冬瓜,气力还凑合。阮师傅也答应了,让你这两天就自己过去。”
陈平安猛然起身,正要道一声谢。
刘羡阳抬起一只手掌,“打住打住!大恩不言谢!记在心里就好!”
陈平安龇牙咧嘴。
刘羡阳环顾四周,墙角斜放着一根鱼竿,窗口躺着一副弹弓,墙壁上挂着木弓,高大少年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忍住没开口。
他大步跨过门槛,靴子明显故意绕过了那些符纸的灰烬。
陈平安看着那个高大背影。
刘羡阳突然转过身,面对门槛内的陈平安,高大少年一坐腰,脚不离地,直冲数步后,重重挥出一拳,然后收拳挺腰,大声笑道:“阮师傅私底下跟我说,这拳法我只需要练一年,就能打死人!”
刘羡阳似乎觉得犹不过瘾,做了个稀奇古怪的踢腿动作,笑道:“这叫好腿必入裆,踢死闷倒驴!”
最后刘羡阳伸出拇指,指了指自己胸膛,趾高气昂道:“阮师傅传授我拳法的时候,我有些想法心得,便与他说了闲话,比如我对姚老头制瓷的独门绝学‘跳-刀’的感悟,阮师傅夸我是百年一遇的练武奇才。以后你只管跟着我混,少不了你吃香的喝辣的!”
刘羡阳眼角余光瞥见那隔壁丫鬟已经进了屋子,便一下子没了扮演英雄好汉的兴致,
对陈平安随口说道:“对了,方才我经过老槐树的时候,那边多了个自称‘说书人’的老头儿,正在那边摆弄摊子,还说他积攒了一肚子的奇人趣事,要跟咱们念叨念叨,你有空可以去瞅瞅。”
陈平安点了点头。
刘羡阳大踏步离开泥瓶巷。
关于这位独来独往的桀骜少年,小镇流传诸多说法,但是少年喜欢自称祖上是带兵打仗的将军,所以他家才会有那件一代代传承下来的宝甲。
说是宝甲,陈平安亲眼看过一次,其实模样丑陋,既像是人身上的瘊子,也像是老树的疤结。
不过刘羡阳的同龄人,可不这么说,只讲刘羡阳的祖辈,是个逃兵,是逃到了小镇这边,给人做了上门女婿,运气好才躲过官府追捕。说得板上钉钉,好似亲眼见过刘羡阳的祖辈如何逃离战场,又如何一路颠沛流离到了这座小镇。
陈平安想了想,蹲在门槛旁边,低头吹散那些灰烬。
宋集薪不知何时站在院墙那边,身边跟着婢女稚圭,他喊道:“要不要跟咱们一起去槐树那边耍?”
陈平安抬起头,“不去了。”
宋集薪扯了扯嘴角,“没意思。”
他转头对自家丫鬟笑道:“稚圭,咱们走!去给你买一整个将军肚子罐的桃花粉。”
她羞赧道:“小小的蛐蛐罐就够了。”
宋集薪双手负后,昂首挺胸,大步前行,“我宋家人,钟鸣鼎食,世代簪缨,如何能够小家子气,岂非有辱家风?!”
陈平安坐在门槛上,揉了揉额头,这个宋集薪,其实不说那些怪话胡话的时候,给人感觉并不差,但是比如这种时候,刘羡阳在场的话,就一定会说他很想朝宋集薪的后脑勺,一板砖敲下去。
陈平安斜靠着屋门,想着明天的光景,多半会像今天,后天的光景,则会像明天,如此反复,于是他陈平安这辈子就会一直这样走下去,直到最后跟姚老头差不多。
人吃土一生,土吃人一回。
最后闭眼,再睁开眼,可能就是下辈子的事情了。
少年低头看着脚上的草鞋,突然就笑了起来。
踩在青石板上,跟踩在烂泥滩里,感觉是不太一样。
————
刘羡阳离开小巷,经过算命摊子的时候,那年轻道人招收道:“来来来,贫道看你气色如烈火烹油,绝非吉兆啊,不过莫怕便是,贫道有一法,可以帮你消灾......”
刘羡阳有些惊讶,记得这道士以前给人解签算命,且不说准不准,但此人还真没有主动招徕过生意,几乎全部属于愿者上钩。难不成如今龙窑给朝廷官府关闭,这道士也要跟着倒霉,揭不开锅了,所以宁肯错杀不愿错放?刘羡阳笑骂道:“你的法门就是破财消灾,对不对?滚你大爷的,想从我兜里骗钱,下辈子吧!”
年轻道人也不恼火,对那高大少年大声喊道:“指望今年百事昌,谁知命里有祸殃。无灾不肯念神仙,欲得安稳当烧香......应当烧香啊......”
刘羡阳冷不丁转身,快步如飞跑向算命摊子,一边摩拳擦掌,一边嚷着:“烧香是吧,我先烧了你的摊子!”
道人显然吓得不轻,起身后也顾不得摊子了,抱头鼠窜。
刘羡阳站在摊子旁边,看着道人的狼狈身影,哈哈大笑,瞥见桌上的签筒,随意伸手将其推倒,竹签哗啦啦滑出签筒,最后在桌上呈现出扇形模样。
刘羡阳伸手指了指在远处停步的道人,“以后见你一次打一次!”
年轻道人抱拳作揖,求情讨饶。
刘羡阳这才罢休。
年轻道人等到高大少年走远,才敢重新落座,叹了口气,“世道艰辛,人心不古,害得贫道也糊口不易啊。”
就在此时,道人眼前一亮,赶紧闭上眼睛,朗声道:“池塘盈-满蛙声乱,刺人肚肠是人心。此处功名水上萍,只宜风动四方行!”
那对少年少女显然听到了道人的话语,只可惜没有要停步的意思。
道人微微睁开一丝眼缝,眼见着又要错过生意,只得一巴掌拍在桌案上,提高嗓门,“状元本是人间子,宰相无非世上人。学贯天人名动城,得意扬扬精气神!”
宋集薪和婢女稚圭只是继续前行。
道人灰心丧气,低声咕哝道:“这日子没法过了。”
少年毫无征兆地转过头,向年轻道人远远抛来一颗铜钱,灿烂笑道:“借你吉言!”
道人匆忙接住铜钱,摊开手心一看,愁眉不展,才是最小额的一文钱。
不过。
年轻道人将这枚铜钱轻轻放在桌上。
转瞬之间,便有一只黄雀疾坠于桌面,低垂头颅,对着那枚铜钱轻轻一啄,之后它将其衔在嘴中,抬头望向年轻道人,黄雀眼眸灵动,与人无异。
道人轻声道:“去吧,此地不宜久留。”
黄雀一闪而逝。
年轻道人环顾四周,最后视线停留在远处那座高高的牌坊楼,恰好对着“气冲斗牛”四字匾额,感慨道:“可惜了。”
最后道人补上一句,“若是能拿到外边去卖,怎么都有千八百两银子吧?”

天微微亮,尚未鸡鸣,陈平安就已经起床,单薄的被褥,实在留不住热气,而且陈平安在烧瓷学徒的时候,也养成了早起晚睡的习惯。陈平安打开屋门,来到泥土松软的小院子,深呼吸一口气后,伸了个懒腰,走出院子,转头看到一个纤弱身影,弯着腰,双手拎着一木桶水,正用肩膀顶开自家院门,正是宋集薪的婢女,她应该是刚从杏花巷那边的铁锁井打水回来。
陈平安收回视线,穿街过巷,一路小跑向小镇东面,泥瓶巷在小镇西边,最东边的城门,有个人负责小镇商旅进出和夜禁巡防,平时也收取、转交一些从外边寄回来的家书,陈平安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就是把那些信送给小镇百姓,酬劳是一封信一枚铜钱,这还是他好不容易求来的挣钱门路,陈平安已经跟那边约好,在二月二龙抬头之后,就开始接手这摊子买卖。
用宋集薪的话说就是天生穷苦命,哪怕有福气进了家门,他陈平安也兜不住留不下。宋集薪经常说一些晦涩难懂的话语,约莫是从书籍上搬来的内容,陈平安总是听不太懂,例如前两天念叨什么料峭春寒冻杀少年,陈平安就完全不明白,至于每年熬过了冬天,入春之后有段时日反而更冷,少年倒是切身体会,宋集薪说那就叫倒春寒,跟沙场上的回马枪一样厉害,所以很多人会死在这些个鬼门关上。
小镇并无城墙环绕,毕竟别说流寇匪徒,就是小偷蟊贼都少有,所以名义上是城门,其实就是一排东倒西歪的老旧栅栏,马马虎虎有那么个让行人车辆通过的地方,就算是这座小镇的脸面了。
陈平安小跑路过杏花巷的时候,看到不少妇人孩子聚在铁锁井旁,水井轱辘一直在吱呀作响。
再绕过一条街,陈平安就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熟悉的读书声,那里有座乡塾,是小镇几个大户人家合伙凑钱开的,教书先生是外乡人,陈平安小的时候,经常跑去躲在窗外,偷偷蹲着,竖起耳朵。那位先生虽然教书的时候极为严苛,但是对陈平安这些“蹭读书蹭蒙学”的孩子,也不呵斥拦阻,后来陈平安去了小镇外的一座龙窑做学徒,就再没有去过学塾。
再往前,陈平安路过一座石牌坊,由于牌坊楼修建有十二根石柱,当地人喜欢把它称为螃蟹牌坊,这座牌坊的真实名字,宋集薪和刘羡阳的说法很不一样,宋集薪信誓旦旦说在一本叫地方县志的老书上,称这里为大学士坊,是皇帝老爷的御赐牌坊,为了纪念历史上一位大官的文治武功。与陈平安一般土包子的刘羡阳,则说这就是螃蟹坊,咱们都喊了几百年了,没理由叫什么狗屁不通的大学士坊。刘羡阳还问宋集薪一个问题,“大学士的官帽子到底有多大,是不是比铁锁井的井口还大”,问得宋集薪满脸涨红。
此时陈平安绕着十二脚牌坊跑了一圈,每一面都有四个大字,字体古怪,显得各不相同,分别是“当仁不让”,“希言自然”,“莫向外求”和“气冲斗牛”。听宋集薪说,除了某四个字,其余三处匾额石刻,都曾被涂抹、篡改过。陈平安对这些懵懵懂懂,从未深思,当然,就算少年想要刨根问底,也是徒劳,他连宋集薪经常挂在嘴边的地方县志,到底是什么书都不知道。
过了牌坊没多远,很快就看到一棵枝繁叶茂的老槐树,树底下,有一根不知被谁挪来此地的树干,略作劈砍后,首尾两端下边,垫着两块青石板,这截大树便被当做了简易的长凳。每年夏天的时候,小镇百姓都喜欢在这边乘凉,家境富裕的人家,长辈还会从水井里捞出一篮子的冰镇瓜果,孩子们吃饱喝足,就拉帮结派,在树荫下嬉戏打闹。
陈平安习惯了上山下水,跑到栅栏门口附近,在那座孤零零的黄泥房门口停下,心不跳气不喘。
小镇外人来往得不多,照理说,如今官窑烧制这棵摇钱树都倒了,就更加不会有新面孔。姚老头在世的时候,曾经有次喝高了,就跟陈平安和刘羡阳这些徒弟说,咱们做的是天底下独一份的官窑生意,是给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的御用瓷器,其他老百姓哪怕再有钱,哪怕当的官再大,胆敢沾碰,那可都是要被砍头的。那天的姚老头,精神气格外不一样。
今天陈平安望向栅栏外,却发现好些人在等着开城门,不下七八人之多,男女老少,都有。
而且都是陌生人,小镇当地百姓的进进出出,无论是去烧瓷还是做庄稼活,都很少走东门,理由很简单,小镇东门的道路延伸出去,没有什么龙窑和田地。
此时陈平安和那些外乡人,双方隔着一道木栅栏,两两相望。
那一刻,穿着自编草鞋的少年,只是有些羡慕那些人身上的厚实衣衫,肯定很暖和,能挨冻。
门外那些人,明显分作好几拨,并不是一伙人,但都望向门内的清瘦少年,大多脸色漠然,偶有一两人,视线早已越过少年的身影,望向小镇更远处。
陈平安有些奇怪,难道这些人还不知道朝廷已经封禁了所有龙窑?还是说他们正因为知道真相,所以觉得有机可乘?
有个头戴古怪高冠的年轻人,身材修长,腰间悬有一块绿色玉佩,他似乎等得不耐烦了,独自走出人群,就想要去推开本就无锁的栅栏大门,只是在他手指就要触碰到木门的时候,他突然猛然停下,缓缓收回手,双手负后,笑眯眯望向门内的草鞋少年,也不说话,就是笑。
陈平安的眼角余光,无意间发现年轻人身后的那些人,好像有人失望,有人玩味,有人皱眉,有人讥讽,情绪微妙,各不相同。
就在此时,一个头发乱糟糟的中年汉子猛然打开门,对着陈平安骂骂咧咧道:“小王八蛋,是不是掉钱眼里了?这么早就来催命叫魂,你赶着投胎去见你死鬼爹娘啊?!”
陈平安翻了个白眼,对这些尖酸刻薄的言语,少年并不以为意,一来生活在这座总共没几本书籍的乡野地方,如果被人骂几句就恼火,干脆找口水井跳下去得了,省心省事。二来这个看门的中年光棍,本身就是个经常被小镇百姓取笑打趣的对象,尤其是那些胆大泼辣的妇人,别说嘴上骂他,动手打他的都有不少。加上这人还极其喜欢跟穿开裆裤的小孩吹牛,比如什么老子当年在城门口,好一场厮杀,打得五六个大汉满地找牙,满地都是血,城门前整条两丈宽的道路,就跟下雨天的泥泞道路差不多!
对陈平安没好气说道:“你那点破烂事,等会儿再说。”
小镇没谁把这个家伙当回事。
但是外乡人能不能进入小镇,男人却掌握着生杀大权。
他一边走向木栅栏门,一边伸手掏着裤裆。
这个背对着陈平安的男人,打开门后,时不时跟人收取一个小绣袋,放入自己袖口,然后一一放行。
陈平安很早就让出道路,八个人大致分作五批,走向小镇,除了那个头戴高冠、腰悬绿佩的年轻人,还先后走过两个七八岁的孩子,男孩穿着一件颜色喜庆的红色袍子,女孩长得粉粉嫩嫩,跟上好瓷器似的。
男孩比陈平安要矮大半个脑袋,孩子跟他擦身而过的时候,张了张嘴,虽然并没有发出声响,但是有明显的口型,应该是说了两个字,充满了挑衅。
牵着男孩的中年妇人,轻轻咳嗽了一下,孩子这才稍稍收敛。
妇人男孩身后的小女孩,被一位满头霜雪的魁梧老人牵着,她转头对着陈平安说了一大串话,不忘对身前同龄人男孩指指点点。
陈平安根本听不懂女孩在说什么,不过猜得出,她是在告状。
魁梧老人斜瞥了一眼草鞋少年。
只是被人有意无意看了一眼,陈平安纯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如鼠见猫。
看到这一幕后,原本叽叽喳喳像只小黄雀的小女孩,顿时没了煽风点火的兴致,转过头不再多看陈平安一眼,好像再多看一眼就会脏了她的眼睛。
少年陈平安的确没见过世面,但不等于看不懂脸色。
等到这行人远去,看门的汉子笑问道:“想不想知道他们说了什么?”
陈平安点头道:“想啊。”
中年光棍乐了,笑嘻嘻道:“夸你长得好看呢,全是好话。”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心想你当我傻啊?
汉子看破少年心思,笑得更加开心,“你要是不傻,老子能让你来送信?”
陈平安没敢反驳,生怕惹恼了这家伙,即将到手的铜钱就要飞走了。
汉子转过头,望向那些人,伸手揉着胡里拉碴的下巴,低声啧啧道:“刚才那婆娘,两条腿能夹死人啊。”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好奇问道:“那位夫人练过武?”
汉子愕然,低头看着少年,一本正经道:“你小子,是真傻。”
少年一头雾水。
他让陈平安等着,大踏步走向屋子,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摞信封,不厚不薄,约莫十来份,汉子递给陈平安后,问道:“傻人有傻福,好人有好报。你信不信?”
陈平安一手拿信,一手摊开手掌,眨了眨眼睛,“说好了一封信一文钱的。”
汉子恼羞成怒,将事先准备好的五枚铜钱,狠狠拍在少年手心后,大手一挥,豪气干云道:“剩下五文钱,先欠着!”

陈平安回到院子后,眼皮子就一直在跳,左眼跳财,右眼跳灾。
于是陈平安坐到门槛上,开始想象自己在拉坯,双手悬空,很快草鞋少年就进入忘我状态。少年勤勉是一方面,此举能够扛饿,也很重要,所以陈平安养成了一有心事就拉坯的习惯。烧瓷一事,最讲天意,因为开窑之前,谁都不知道一件瓷器的釉色和器形,最终是否契合心意,只能听天由命。不过在烧窑之前,拉坯无疑又是重中之重,只不过陈平安被姚老头认为资质差,多是做些练泥的体力活,陈平安就只能在旁边仔细观摩,然后自己练泥,自己拉坯,寻找手感。
隔壁院子响起柴门推开的声响,原来是宋集薪带着婢女稚圭从学塾返回,英俊少年一个冲刺,轻松跨上矮墙,蹲下后,松开手掌,全是指甲盖大小的石子,色彩多样,如羊脂、豆青、白藕等等。这种不值钱的石头,大小不一,在小镇溪滩里随处可见,其中以一种如同渗满鸡血的鲜红石头,最为讨喜,学塾齐先生就为弟子赵繇雕刻了一枚印章,宋集薪觉得挺有眼缘,好几次想要拿东西跟那家伙换,对方死活不肯。
宋集薪丢出一颗石子,力道不重,砸在陈平安的胸口,后者无动于衷。
再丢,这一次丢中了草鞋少年的额头,陈平安仍是岿然不动。
宋集薪对此见怪不怪,噼里啪啦,一把石子七八颗,先后都摔了出去,虽说宋集薪有意让陈平安吃痛分心,但仍是没有直接砸陈平安的手臂、十指,因为宋集薪觉得这样就是胜之不武了。
宋集薪丢完石子,拍了怕手掌。陈平安长呼出一口气,抖了抖手腕,根本不理睬宋集薪,想了想,低下头,左手五指作握刻刀状。
跳-刀这门技艺,在小镇老窑匠当中,并不算谁的独门绝活,但老姚头的跳-刀手法,不管谁看到了,都会伸出大拇指。
老姚头收了几个徒弟,始终没办法让老人真正满意,到了刘羡阳这里,才认为找到了个可以继承衣钵的人。以前刘羡阳练习的时候,陈平安只要手头没事,就会蹲在一旁使劲盯着。
刘羡阳最好面子,也只知道陈平安口风紧,就经常拿老姚的秘传口诀来震慑后者,例如“想要刀的线路走得稳,手就要不能是死板的稳,归根结底,是心稳。”
不过当陈平安追问什么叫心稳,刘羡阳就抓瞎了。
宋集薪看了一会儿,觉得无趣乏味,就跳下墙头进入屋子。
婢女稚圭站在墙边,若是她不踮脚,就刚好露出上半张脸庞,即便如此,已经隐约可见少女是个美人胚子。
她想了想,轻轻踮起脚跟,视线落在贫寒少年四周,最后在地上找到了两颗心仪的石子,一颗色泽猩红且剔透,一颗雪白莹润,都是她家公子方才丢掉不要的。
她犹豫了一下,压低嗓音,怯生生道:“陈平安,你能不能帮我把那两颗石子捡起来,我挺喜欢的。”
陈平安缓缓抬起头,手上动作并未停歇,依然很稳,眼神示意她稍等片刻。
稚圭嫣然一笑,如入春后的枝头第一抹绿芽儿,极美。
只是少年已经低下头了,错过了这幕动人景象。
她嘴角翘起,一双眼眸流光溢彩,似有极细微的活物在其中悠然游曳。
等到陈平安停下手头事情,询问到底是哪两颗石子的时候,婢女稚圭的眼神便恢复正常了,一如既往,柔软得像是雨后春泥。
陈平安按照她手指指向的方位,捡起那两颗石子,走到墙边,她刚抬起手,草鞋少年就已经将石子放在墙头上。
她拿起两枚石子,紧紧握在手心。
有心人刻意寻觅此物,便是大海捞针,十年难遇。
有缘人哪怕无心,却好似烂大街的破烂货,唾手可得,全看心情收不收了。
陈平安笑问道:“就不怕鼻涕虫堵在你们门口骂半天?”
她没有承认自家公子偷拿别人东西,但好像也没脸皮否认事实,就笑着不说话。
泥瓶巷住着个一对母子,两人的骂架功夫,小镇无敌手,也就只有宋集薪能够与他们过过招。其中孩子特别顽劣,常年挂着两条鼻涕虫,喜欢去溪滩里摸鱼、捡石子,抓来的鱼都养在一只大水缸里,石子就堆积在水缸旁边。宋集薪偏偏喜欢招惹这个小刺头,隔三岔五就去顺手牵羊几颗石子,一天两天看不出,可是经不住宋集薪经常摸走,一旦被孩子确认自己少了宝贝,就会炸毛,跟踩中尾巴的小野猫似的,能够在院门外骂一个时辰,他娘亲也从不劝,反而还会可劲儿煽风点火,专门故意挑破宋集薪是前任督造官私生子的事情,好几次把宋集薪给气得牙痒痒,差点就要拎着板凳出门干架,婢女稚圭好说歹说,才劝阻下来。
蓦然间,一个尖锐嗓子响起,“宋集薪宋集薪,快来捉奸,你家婢女跟陈平安正眉来眼去,明摆着是勾搭上了!你再不管管你家通房丫鬟,说不定今晚她就翻墙去敲陈平安的门了!赶紧滚出来,啧啧啧,陈平安的手都摸上那小娘们的脸蛋了,你是没看到,陈平安笑得贼恶心人了......”
宋集薪根本没有露面,在屋里直接喊道:“这算什么,我昨晚还看到陈平安跟你娘亲拉拉扯扯,被我撞见后,陈平安才把爪子从你娘衣领里使劲‘拔’出来,这也怪你娘亲,她那儿呀,实在太壮观太饱满了,可怜陈平安累得满头是汗......”
小巷里有人狠狠踹着宋集薪院门,愤怒道:“宋集薪,出来,单挑!你输了,你把稚圭送给我当丫鬟,每天给我喂饭铺床洗脚!我输了,就把陈平安给你当下人杂役,咋样?就问你敢不敢,反正谁不敢就是缩头乌龟!”
屋内宋集薪懒洋洋道:“一边凉快去!你爹我翻了翻黄历,今天不适宜打儿子,顾粲,算你运气好!”
屋外的孩子使劲捶门,“稚圭,你跟着这么个孬种少爷,多憋屈啊,你还是跟刘羡阳私奔算了,反正那傻大个看你的眼神,就像是要吃了你。”
婢女稚圭转身走向屋子。
屋内,宋集薪正在仔细擦拭一只翠绿葫芦,是年代不详的老物件,也是那位宋大人留下的“家产”之一,宋集薪起先并不上心,后来无意间发现每逢雷雨天,葫芦内便嗡嗡作响,可是宋集薪拔掉盖子后,不管如何挥动摇晃,也不见有任何东西滑出,往里头灌水、装沙子,倒出来还是水和沙子,一点不多,一点不少。宋集薪实在没辙了,加上有次被门外顾粲的泼辣娘亲,一口一个有娘生没爹养的私生子,给骂得心烦意乱,宋集薪就拿刀对着葫芦一顿劈砍,结果让少年瞠目结舌,刀刃已经翻卷,葫芦依旧完好无损,一丝一毫的痕迹都没有留下。
早年被宋集薪烧掉的一封信上写道:“官署搬至小院的金银铜钱,保证你们主仆二人衣食无忧,闲暇时候,可以搜罗一些见之心喜的古董,权当陶冶性情。小镇虽小,粗粮可以养胃,书籍可以养气,景致可以养目,寂寥可以养心。今日起,尽人事听天命,潜龙在渊,日后必有福报。”
宋集薪虽然怨恨那个男人,但是有钱不花天打雷劈,在民风淳朴的小镇上,想要大手大脚都很难,这么多年来,宋集薪还真就喜欢上了收破烂的行当,满满当当一大朱漆箱子,全是翠绿葫芦这样的偏门玩意儿。只不过宋集薪有一种玄之又玄的直觉,一大箱子,五花八门,三十余件物件,这只葫芦最为贵重,然后是一只锈迹斑斑的紫金铃铛,摇晃起来,明明看见悬锤在撞击内壁,本该发出清脆声响,却是无声无息,让宋集薪既毛骨悚然,又心生惊奇。最后是一把落款为的“山魈”的古朴茶壶,其余物件,宋集薪喜欢得粗浅,称不上一见钟情。
名叫顾粲的孩子站在门外,破口大骂,中气十足。
没过多久,骂声戛然而止。
然后陈平安看到那个家伙猛然推开自己院门,满脸惊慌,拴上门闩后,蹲在门旁,不断给自己使眼色,要自己也蹲到他身边。
陈平安不明就里,但是猫着腰跑到孩子身边,蹲下后轻声问道:“顾粲,你做什么?又惹你娘发火了?”
孩子使劲抽了抽鼻子,压低嗓音道:“陈平安,我跟你说,刚才我碰到个怪人,他手里那只白碗,能够一直往外倒水,你看啊,才这么点大的碗,我亲眼看到他倒水倒了一个时辰!那家伙刚才路过咱们泥瓶巷巷口的时候,好像停了下来,该不是看到我了吧?惨了惨了......”
孩子双手比划了一下白碗的大小,然后拍了拍胸口,感慨道:“真是吓死宋集薪他爹了。”
陈平安问道:“你是说那个槐树下的说书先生?”
孩子使劲点头,“可不是,老头手上力气没几斤,连我也提不起,可那口破碗是真瘆人啊,瘆人得很!”
孩子突然抓住陈平安的手臂,“陈平安,我这次是真没骗你!我可以发誓,如果骗你,就让宋集薪不得好死!”
陈平安竖起一根手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孩子立即闭嘴。
门外有一阵脚步声,渐渐响起,渐渐落下。
一物降一物。
原本天不怕地不怕的孩子,一屁股坐在地上,伸手胡乱擦了一把脸,脸色发白,显而易见,这个名叫顾粲的鼻涕虫,是真的被吓得半死。
孩子冷不丁问道:“陈平安,那家伙不会是去我家了吧?咋办啊?”
陈平安无奈道:“我陪你就回你家看看?”
孩子大概是就等着陈平安这句话,猛然起身,又颓然坐下,哭丧着脸道:“陈平安,我腿软走不动路啊。”
陈平安站起身,弯腰扯住孩子的后领口,一手提拎着孩子,一手打开门闩,走出院子。
孩子家离这不远,也就百来步路程,果不其然,顾粲看到那个老头子就在他家院子里,他娘亲竟然还给那老头子拿了一条凳子。
那一刻,孩子觉得天都塌下来了,所以他选择躲在陈平安身后,让高个子的顶上去。
陈平安也没有让这孩子失望,有意无意护在他身前。
当熊孩子顾粲握住陈平安的袖口,没来由就立即满腔豪气了。
老人对此不以为意,坐在板凳上,略作思量,手中那只白碗,凭空消失不见。
顾粲立即又腿软了,整个人躲在陈平安身后,战战兢兢。
老人看了眼那位神色出奇平静的乡野村妇,又看了眼眉头紧皱的草鞋少年,最后对缩头缩脑的孩子说道:“小娃儿,知不知道你家水缸里养着什么?”
孩子在陈平安身后喊道:“还能有啥,我从溪里摸上来的鱼虾螃蟹,还有田里钓上来的泥鳅黄鳝!你要是喜欢,就拿走好了,别客气......”
孩子的嗓音越来越低,显然底气不足。
妇人捋了捋鬓角发丝,望向陈平安,柔声道:“平安。”
陈平安领会她的意思,揉了揉顾粲的脑袋,然后转身离去。
妇人眼神深处,对这个草鞋少年,隐藏有一抹愧疚。
她摒弃杂念,转头对老人问道:“这位远道而来的仙师,对于这份机缘,是要买,还是抢?”
老人摇头笑道:“买?我可买不起。抢?我也抢不走。”
妇人也摇头,“以前是如此,以后未必了。”
原本意态闲适的老人听闻此言,如遭雷击,猛然挥袖,五指掐动如飞。
老人喟然长叹道:“何至于此啊!”
妇人脸色冷漠,讥笑道:“仙长以为这座小镇,能有几个好人?”
老人站起身,深深看了眼懵懵懂懂的孩子,似乎下了一个天大决定,他手腕一晃,白碗重新浮现。
老人走到半人高的大水缸旁,迅速用水缸勺了一碗水。
妇人虽然故作镇定,其实手心全是汗水。
老人坐回凳子,朝顾粲招手道:“小娃儿,过来瞅瞅。”
孩子望向娘亲,她点了点头,充满鼓励的眼神。
在孩子走近后,老人朝碗中水面轻轻吹了一口气,涟漪阵阵。
老人笑道:“张嘴。”
与此同时,老人随手一抹,便从孩子身上不知何处摸出一片槐叶。
双指虚捻,并未实握。
孩子下意识啊了一声。
老人屈指一弹,这片苍翠欲滴的槐叶没入孩子嘴中。
孩子愣在当场,然后发现好像自己嘴中没有任何异样。
老人不给他询问的机会,指了指掌心所托的白碗,“仔细看看有什么。”
顾粲瞪大眼睛,凝神望去,先是看到一粒极其微小的黑点,然后渐渐变成一条稍稍醒目的黑线,最终缓缓壮大,好像变成了一条土黄色的小泥鳅,在白碗水面的涟漪中,欢快翻滚。
脑子一团浆糊的孩子灵光乍现,惊呼道:“我记得它!是我从陈平安那边......”
妇人一巴掌打在自己儿子脸上,怒容道:“闭嘴!”
老人对此毫不意外,淡然道:“我辈修士,为证长生,大逆不道。这点争夺,不算什么。不用如此紧张,该是你儿子的,逃不掉,不该是那个少年的,也守不住。”
这个叫顾粲的孩子,体重不足四十斤。
但是其“根骨”之重,匪夷所思。
所以当这位身负神通的托碗老人,之前破例施展祖传秘术,对其摸骨称重,自然就拎不动顾粲了。
这便是他收徒的前提。
否则三岁小儿,持金过市,不是自找死路吗?
老人洒然一笑,眼神却冰冷,缓缓道:“当然了,就算原本是那少年的,又如何?如今有老夫亲自坐镇,也就不是他的了。”
孩子噤若寒蝉,牙齿打颤。
妇人如释重负。
老人重新换上那副慈祥和蔼的脸庞,“孩子,这只碗,装着整条江水,如今还养着一条小蛟了。从现在起,你就是我的嫡传弟子了。”
“老夫是一位‘真君’,只差半步就是‘开宗’之祖,虽是下宗......总之,以后你自然会明白,真君和开宗这四个字的分量。”
老人哈哈笑道:“只会比这一碗江水更重。”
孩子突然哭了起来,“这样不对!它是陈平安的!”
妇人恼羞成怒,高高抬起手臂,又要教训这个猪油蒙心的蠢儿子。
老人摆摆手,笑了笑,轻描淡写道:“有此心肠,并非全是坏事。”
孩子低下头,用手背擦拭泪水,以及鼻涕。
妇人悄然望向老人。
老人会心一笑,点了点头。
同道中人,一切尽在不言中。
孩子抬起头后,他的娘亲,和莫名其妙就从天上掉下来的半路师父,已是淡淡笑意。
孩子转过头,陈平安离开的时候,没有忘记关上院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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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镇就像是一块庄稼地,赶上了大年份,丰收的季节。
不过有些人,只是夹杂在稻谷之中的一株稗草,被人看过一眼,就再无第二眼。
例如孤孤单单走在泥瓶巷里的草鞋少年。

黑衣少女走向小巷深处,偶尔会有人家挂出喜庆的大红灯笼,相比其他人,帷帽少女没有什么家族的精心铺垫,没有什么草蛇灰线伏延千里,她就这么孑然一身,闯入小镇。
小巷不远处,站着一个锦衣少年,双手正高高捧起一方青色玉玺,稚童的巴掌大小,雕刻有龙盘虎踞,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玉玺内隐约有丝丝缕缕的霞光亮起。锦衣少年抬头眯眼望着手中这方至宝,满脸陶醉。
在他身边,有个高大老人单膝跪地,正在用袖口仔细擦拭少年靴子上的泥土。
锦衣少年的眼角余光,其实也早早发现了奇怪少女,头戴浅露款式的帷帽,悬佩一柄绿鞘狭刀,步伐沉稳,显而易见,她绝不会是小镇本地人。
只不过锦衣少年毫不在意,仍然仔细端详着那方沉寂千年的古老玉玺,内心深处,他甚至希望那少女心生夺宝念头,要不然实在是太无趣了。
反正他已经两样东西得手,收获之丰,远超预想,如果再不找点事情做做,他就只能带着老奴就此离去,对于这位少年而言,会觉得缺少点什么。
就好比他在小镇万里以外的那个家里,身上穿着一袭金黄色的九蟒大袍子,只可惜,始终少了一爪。
来此小镇,每位选定之人,可携带三枚信物,分别装入锦囊绣袋,之前交给看门人一只袋子,属于必须掏出来的过路费,不管那个看门人身份高低,不论城门如何破烂不堪,即便是一国君主,或者一宗祖师来此,也得老老实实按照这个规矩来。其余两只锦囊绣袋,意思是在此最多捞取两件宝物带出小镇,否则任你在这里搜刮到十件、百件宝贝,也要一一还回去。袋子里的信物,是三种形制特殊的铜钱,分别是市井百姓用以庆贺上梁的压胜钱,皇宫每年悬挂于桃符上的迎春钱,以及被城隍爷塑像托在掌心的供养钱,说是铜钱,其实质地是珍稀异常的金精,对于“山下”大多数凡夫俗子而言,连官家纹银都不常见,更何况是一袋子沉甸甸的“黄金”,确实足以让人心甘情愿来兜售传家宝。
锦衣少年对于三种不见于正史记载的铜钱,钻研了一路,也琢磨不出任何门道。
前方,浑身散发出一种冷峻气息的少女,笔直前行,将小巷主仆二人视若无物。
锦衣少年临时改变主意,收起了那方玉玺,装入一只早就准备好的布袋子,系挂在腰间,但是依然站在小巷中央,没有要让路的意思。
身材高大、皮肤白皙的老人也站起身,嗓音阴柔,细声细气道::“殿下,此人是个登堂入室的练家子,不可掉以轻心。若是在小镇以外,自然不用在意。可是在此地,便是咱家这副走纯粹武道的体魄,也时时刻刻承受此方世界的压制,极为难受。一旦全力运转气息、窍穴大开,就会像是江海倒灌,经脉窍穴都会洪水泛滥,一发不可收拾,到时候咱家死了事小,殿下安危事大啊。如果由于咱家的照顾不周,使得殿下修道的千秋大业,出现丁点儿纰漏,回去之后,咱家如何跟陛下和娘娘交待?”
锦衣少年促狭道:“吴爷爷,你出宫之后,话变得多了。以前在宫里头,你一年到头就是翻来倒去那几句话,比我姐饲养的那只笨鹦鹉还不如。”
老人自称“咱家”,处处骨子里透着卑躬屈膝,尤其是在心底以此为豪,只能是忠心耿耿的宫中阉人。
他见这位小主人好像没有听明白自己的言下之意,只得更加直白说道:“殿下,小巷此人在此地,已经有可能对殿下造成威胁。”
锦衣少年懒洋洋笑道:“虽然我早就听闻修行路上,三教九流鱼龙混杂,许多邪门歪道,更多旁门左道,但是我和她不过一场萍水相逢,她这就要见财起意,杀人夺宝?不太可能吧?要是‘山上’人人如此,岂不是早就天下大乱了?”
老人叹了口气,山下王朝和山上仙家,双方貌合神离,其实是相看两相厌的立场。
锦衣少年有些心灰意冷,“算啦算啦,把这笔烂账算在一个丫头头上,不算大丈夫所为。”
少女走到他身前,左手按住刀柄。
锦衣少年笑了笑,侧过身,示意少女先行。
黑衣少女也稍稍放缓脚步,微微侧身,帷帽后的眼神,充满戒备警惕。
当年迈宦官发现少女用棉布包扎的受伤双手,忍不住眉头紧皱。
“放肆!”
骤然间老人一声怒喝,如舌绽春雷,双脚好似一滑,高大身影便来到锦衣少年身前,老人后背轻轻一靠,以巧劲将少年推在小巷墙壁上,同时左手张开五指。
手心处传来一记沉闷的撞击声。
原来是有人以石子作为暗器,砸向锦衣少年的头颅侧面。
声势惊人,力道几乎足以贯穿一堵墙壁。
老人砰然捏碎手心拳头大小的石子,却不是杀向那名刺客,而是右手一拳轰向那个黑衣少女。
悬刀少女略作犹豫,强行压抑下拔刀出鞘的本能,而是歪过脑袋,刚好躲过这势大力沉的刚猛一拳。
拳风之烈,瞬间吹乱少女的帷帽薄纱。
高大老人变直拳为横扫,拳头正好砸向少女的脑袋。
拳势圆转如意,毫无凝滞。
少女只得迅速抬起双臂,双手手背叠放在一起,护在耳畔之外,呈现出十字交错的防御姿态,挡在拳路前方。
下一刻,少女整个人侧滑出去十数步。
少女轻轻吐出一口浊气,伸出手心鲜血渗透棉布更多的那只手,扶正了头顶有些歪斜的帷帽。
她有些生气。
少女转过身,望着那个左右张望了一下的高大老人,一板一眼说道:“如果不是我,就已经是个死人了。”
老人置若罔闻,只是相较之前,这位对于刺杀偷袭可谓经验丰富的老宦官,已经将少女的危害程度,下降为第二位,第一把交椅,则让位给了小巷另一侧的出手之人。
当然,小巷除了主仆二人,真正的外人,也就只有两个。
小巷那边,站着个高高瘦瘦的蒙面人。
手臂却极其粗壮,隆起肌肉如铁球。
他腰间悬挂两只袋子,装着满满当当的圆状物体。
他就站在原地,好像在说,之前的偷袭,其实只是提醒罢了。
阴冷的视线,掠过少女身上的时候。
男人咧了咧嘴角,吐了吐舌头,眼神炙热。
少女呵呵一笑,说了两个字。
“回来!”
话音刚落。
一剑过头颅。
飞剑来到少女身边,环绕她急速旋转,如稚童撒娇。
她没好气道:“滚!”
飞剑一闪而逝。
主仆二人,呆若木鸡。
年老宦官并非震惊于这一手飞剑术的本身。
而是对于少女能够在此地随意驾驭飞剑,而感到由衷的恐惧。
这种感觉,让老人恍惚之间,像是回到了少年时代,初次入宫,战战兢兢,某天遥遥看着那位身穿大红蟒服、行走于宫墙下的前辈。
当然不是敬畏那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宦官本人,而是害怕那一抹刺眼的猩红。
锦衣少年回过神后,笑了笑,充满自嘲,向前走出一步,关心问道:“吴爷爷,没事吧?”
白发苍苍的老宦官脸色沉重,摇头道:“小心为妙。实在不行,咱家就......”
少年赶紧摆手,问道:“要不然咱们道个歉?”
老人有些措手不及,继而悲愤和自责。
主辱臣死。
尤其是帝王人家!
但是锦衣少年已经笑道:“吴爷爷,做了错事,说句对不起,有什么难的。”
老人仍是觉得此举不妥,锦衣少年已经向少女走去。
刹那之间,老人百感交集。
原来少年的后背并无半点泥屑。

一男一女拐入泥瓶巷中,其中年轻男人头戴高冠,腰悬绿佩,比起小镇首富卢氏的子孙,更像是个富贵公子哥。女子年龄不好辨认,乍一看,少女的模样,肌肤水嫩,尖尖的下巴,像是冬天挂在屋檐边上的冰锥子。又一看,三十岁的风情,丹凤眼眸,身姿妖娆,从头到脚,有着一股倾泻直下的风流,走起路来,腰肢拧转,有着小镇女子绝没有的韵味。
女子左顾右盼,满是好奇,甚至伸手去触摸黄泥墙壁,实在察觉不出蛛丝马迹,好奇问道:“苻南华,这里真是你说的隐蔽福地之一?为何我家老祖之前给出的堪舆形势图上,对这条巷弄并未着重标注?”
年轻男人答非所问:“若是你我真在此地得了意外之喜,如何报答我?”
女子侧过身,双手十指交错放在身后,衬托得她胸口风光,愈发饱满丰硕,她半真半假柔声笑道:“任君采撷,如何?”
年轻男人不曾想她如此直白,反倒是没了章法,何况来此“访亲寻友”,担负着整个家族百年兴衰、甚至是千年昌盛的重任,他再花花心肠,也绝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的小镇,与眼前女子来一场露水鸳鸯姻缘。
所以他很快转移话题,用手指向小巷深处,笑道:“蔡仙子,朋友归朋友,生意归生意,我不得不再重复一遍,按照之前的约定,这条泥瓶巷有两户人家,一对主仆,一对母子,我可以由你先任选其一,押注的本钱,便是你们云霞山的特产云根石,每年送给我们老龙城十块。”
女子点头,笑意妩媚,“当然可以呀。”
年轻男人缓缓前行,继续说道:“接下来,你一旦在此获得家族预期之外的机缘,那件物品必须交由你我双方祖师鉴定,给出一个公道价格,之后你们云霞山拿出一半的等价云根石,蔡金简,你可有异议?或者说,你能否确定,你在此时此地答应此事后,能够在利益得手、落袋为安了的事后,也能够说服你们云霞山的那几位祖师爷们,点头认可这项赌约?”
女子已经变了脸色,肃穆端庄,与先前判若两人,像是沦落风尘的青楼花魁,摇身一变,成了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这位被称为云霞山蔡金简的女子,沉斩钉截铁道:“可以!”
年轻男人眯起眼,脸色晦暗,停下脚步,正视身高不输自己的女子,“丑话说在前头,你我今日能够结盟,互利互惠,可不是你我二人如何一见钟情,意气相投,只是老龙城与云霞山数百年来,历代祖师长辈们辛苦积攒下来的香火情,万一我们搞砸了,惹来那帮老头子们的雷霆震怒,别说我苻南华,或是你蔡金简,就算是我们的父母师父,也一样担待不起!”
蔡金简笑道:“所以在小镇这段时日,我们一定要坦诚相见,精诚合作,对吧?”
苻南华在这条阴暗巷弄,也尽显英俊风流,笑道:“除此之外......”
苻南华转头看了一眼,收回视线后,压低嗓音道:“咱俩还需小心那两人才是,毕竟他们不是正阳山,称不上是有口皆碑的名门正派,而且听说那两个家伙,本来就路子极野,不太讲规矩。”
高挑女子眯起那双会说话的丹凤眸子,像是在娇滴滴说着,所以我蔡金简才会选中你苻大公子嘛。
苻南华轻声道:“走吧,虽说此地有圣贤镇压、平衡各方势力,但是还是小心为妙,阴沟里翻船就不好了。总之,你我能否鲤鱼跳龙门,在此一举。”
这位名动一方的天之骄子,道心愈发坚定,在心中默念道:“大道可期,阻我前路,仙佛可杀!”
他望向小巷深处,看到一位清瘦少年从遥遥对面走来。
是第二次见面了。
两人继续悠悠然前行,如同一对落在凡间的神仙眷侣。
高挑女子也看到了那位少年,打趣道:“门那边,小巷里,两次碰着了,你说这个少年会不会?”
她话只说了一半,苻南华当然知道她的言下之意,哭笑不得道:“我的蔡大仙子,小镇六百户人家,加上十姓大族豢养的奴婢杂役,将近五千人,小镇再藏龙卧虎,也有个定数,何况这么多年来,那些个有根骨有福运有渊源的好胚子,早就给暗中瓜分殆尽了,我们这次之所以能够‘捡漏’,无非是那些心思难料的大神通人物,在故意卖漏而已。”
女子也是自嘲一笑,为自己的天真想法感到赧颜。
犹豫一下,苻南华仍是说道:“我不知你祖师如何传授天机,我爹倒是跟我说过一番言语,进入此地后,若是有人让你心生寒意,必须主动退避,敬而远之,决不可轻易忤逆挑衅,毕竟此地藏龙卧虎,深不可测。心生恶感之人,多半就是此次小镇探幽寻宝的对手了。至于让你心生亲近之人,可能是此方地域的福禄厚重之人,并且有望转为自己的机缘,到时候只要别轻易杀人,不要坏了那几条雷打不动的老规矩,除此之外,是买是骗,还是强取豪夺,就看......”
蔡金简嘴角翘起,“就看我们的心情了。”
她突然皱了皱眉头,“苻公子,你为何不让我带上扎根本地的赵氏子孙,虽说我临行前也学了一些此地方言......”
苻南华打断女子话语,摇头道:“那些个大姓门户,跟外边一直有着藕断丝连的秘密渠道,能够在圣人眼皮子底下,传递一些不痛不痒的消息,而不被视为越过雷池,一代代积累下来,底蕴深厚,这些姓氏的真正靠山,我们老龙城和云霞山仍是略逊一筹,再者假借外人之力,终究不美,容易横生枝节,贻误大事。等下你要是不愿说话,我来代劳便是。”
她笑道:“没关系,说些拗口话罢了,我还不至于如此娇气。”
苻南华一笑置之,蔡金简也未多说什么。
归根结底,半路结盟的朋友,比不得一家人。
更何况,对某些野心勃勃、志在证道的人眼中,祖孙父子,夫妻兄弟,又算什么?
苻南华笑容恬淡,雍容华贵,如人间头等豪阀的世家子。
他之所以泄露天机,将他爹秘传自己的“心法”说给蔡金简听,理由其实很简单。
相较先前同行之人的其余两个,木讷的中年男子,冷峻的黑衣少女,苻南华在踏入小镇栅栏城门的第一步,就对身边盟友女子,云霞山的蔡金简,心生杀意!
苻南华下意识伸手握住腰间那枚绿佩。
老龙布雨,巧夺天工。
君子无故,玉不去身。
蔡金简想了想,闭上眼睛,片刻后睁眼说道:“宋集薪,顾粲......我选顾粲好了。”
苻南华挑了一下眉头,“好。一言为定!”
两人视野中,当那少年一路左拐右跳地走到了小巷一处,就要开锁推门而入。
苻南华带着蔡金简快步上前,笑道:“很巧,咱们又见面啦。”
寒酸少年正是从顾粲家出来的陈平安,听到声音后,转过身,点头问道:“有事吗?”
苻南华用娴熟流畅的小镇方言土话说道:“这里是叫泥瓶巷吧,想问你这边是不是住着一个叫宋集薪的人,还有一个叫顾粲的小孩子。我是京城人氏,我们家与宋集薪父亲是世交,我身边这位姐姐,姓蔡,是顾粲他娘亲的娘家人,所以我们两个结伴而行,刚好都在一条巷子里,你说巧不巧,感觉什么都凑一起了,真是无巧不成书。”
苻南华笑意从容,哪怕是与市井底层的草鞋少年说话,身材修长的他为了照顾少年,微微弯腰,始终保持这个姿态与少年说话,既不显得矫揉做作,让人觉得居心不良,更会让旁人觉得温良恭俭让,谦谦君子。
仰着脑袋的少年嗯了一声,笑容腼腆,轻声道:“是很巧。”
苻南华笑意更浓,温声道:“那么这两家人是住在?”
不曾想少年摇头道:“我前不久还是一口龙窑的学徒,在小镇外边住了很多年,刚搬来这儿,还不熟悉街坊邻居,你要不要问问别人?”
苻南华笑了笑,没有急于说话,似乎在酝酿措辞。
高挑女子笑道:“小弟弟,说谎可不好,你觉得我们像是坏人吗?退一万步说,光天化日之下,我们能做什么坏事?”
陈平安眨眨眼,“可是我真的不知道。”
蔡金简恢复平时的言语,对苻南华说问道:“这孩子是不是想要报酬?”
苻南华脸色如常,“不像。”
高挑女子眉眼间露出一抹隐藏极浅淡的烦躁,“实在不行,我们挨家挨户问过去,一样能找到人。”
苻南华对她摆摆手,耐着性子对少年循循善诱:“帮我们一个小忙,我就送你一样东西,如何?”
少年挠挠头,身形单薄,眼神清澈。
苻南华猛然站直身体。
结果看到一个满身书卷气的少年,蹲在不远处的墙头上,正在打量他们。
衣衫素雅的少年附近,站着一位少女,露出上半张脸庞,清清秀秀,干干净净,眉眼如黛。
那一刻,苻南华心思大定。
眼前少年,必然是自己的囊中之物了。
那少年站起身大声问道:“你们找人?”
苻南华和蔡金简只得仰起头,前者说道:“对,我找你。我身边这位姐姐,要找顾粲,你能帮忙吗?”
少年皱眉道:“你认识我?”
苻南华笑道:“我当然不认识你,但是我认识如今在礼部任职的宋大人。”
宋集薪开门见山问道:“帮你找鼻涕虫顾粲,可以,好处是什么?”
苻南华二话不说摘下腰间绿佩,高高抛给站在矮墙上的少年,“归你了。”
宋集薪入手后,微微心惊,脸色也无异样,低头对婢女稚圭说道:“你去吧。”
她点了点头,出了院子,当少女安静站在狭窄巷弄中,整条泥瓶巷就像刹那间鲜亮起来了。
苻南华对草鞋少年笑道:“小家伙,送你一句话,天雨虽宽不润无根之草。”
然后他率先走向少女那边。
高挑女子没有挪步,眼神玩味,对少年低声问道:“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她眼神熠熠,没来由来了兴致,不等少年回答,就开怀笑道:“其实就是告诉你,你错过了一桩大机缘,这位公子,只要从他指甲缝里抠出一点来,也足以让你在这辈子里,在‘山下’活得无比滋润。不过运气好的是,你应该这辈子都不晓得今天错过了什么,真是不幸中的万幸,要不然你得悔青肠子。”
苻南华听在耳朵里,觉得她是在对牛弹琴。
小镇之外,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尤其是高低之分,比阴阳之隔还要巨大。
蔡金简倒退着走向那名婢女,所以是面朝草鞋少年,“天雨虽宽不润无根之草,记住哦。”
少年一直没有什么神色变化,只是蓦然大声道:“小心身后的......”
蔡金简猛然身体僵硬。
少年放低嗓音,“狗屎。”

帷帽少女没有理睬走向自己的锦衣少年,视线越过少年肩头,望向那个亦步亦趋的高大老人,她神色郁郁道:“方才你一言不合就要杀人,虽然你有你的理由,但是我觉得这样不对。”
锦衣少年在冷峻少女七八步距离外,停下身形,眼神真诚道:“我叫高稹,是大隋弋阳郡人氏。吴爷爷若有得罪之处,我愿意向姑娘道歉和补偿。”
高大老人站在锦衣少年身后,心情复杂。所谓的大隋弋阳郡高氏子弟,其实不过是个含蓄说法罢了。大隋国祚一千二百年,坐龙椅的人都姓高,太祖皇帝便是龙兴于弋阳郡。
少女对此无动于衷,抬起双手系紧绷带,对老人说道:“若是在外边,面对一位极有可能已经‘御风远游’的武道大宗师,我绝非对手。但是此时此刻,我只要假借飞剑,你必死无疑。”
高大老人冷笑道:“只要那名刺客事先知晓你的杀手锏,以他那副小宗师巅峰的体魄,只要护住要害,任你刺穿十剑又如何?他尚且如此,更何况我比他高出两个境界,其中一道门槛还被视为武道天堑。小姑娘,我不知道你哪来的底气,才说得出来‘必死无疑’四个字。”
少女皱了皱眉头,一只手悄然扶住刀柄,“我是很怕麻烦的人,更讨厌跟人吵架,不然我们出手试试看真假?谁赢了谁有道理,如何?”
极少有机会被人威胁的老人有些恼火。如果不是身处于这个神憎鬼厌的诡谲地方,就少女这般修为的修为,任她再天赋异禀,老人一只手也能碾压虐杀十个。退一步说,如果不是重任在身,需要照顾被大隋举国寄予厚望的少年殿下,老人哪怕拼着被此处自行循环的大道镇压重伤,也要好好教训一下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女,初生牛犊不怕虎,勇气可嘉,仅此而已,可不意味着猛虎就不会把牛犊吃得一干二净。
自称高稹的锦衣少年赶紧打圆场道:“如果姑娘一定要追究,我愿意拿出此物作为弥补。”
高稹低头打开腰间那只布囊,掏出那方玉玺,单手托着,递向远处的帷帽少女,“以表诚意,只求姑娘不要追究先前吴爷爷的无心冒犯,他毕竟是出于忠义,并无害人之心。”
眉发皆白的高大老宦官顿时悚然,单膝下跪,惶恐不安道:“殿下不可!老奴何等腌臜,此方玉玺却是殿下机缘所在,是世间罕有的纯粹宝物,甚至能够承载民间香火,两者如何能够相提并论,殿下这是要活活逼死老奴啊!”
出身天潢贵胄的高姓少年脸色僵硬。
少女好似有些不耐烦,讥讽笑道:“偏居一隅的井底之蛙,倒是人人都喜欢敝帚自珍。将那方玉玺收回去吧,我一直很喜欢一句话,叫君子不夺人所好。”
少女行事干脆利落,转身就走。
锦衣少年如释重负,“起来吧,吴爷爷,跪着多不像话。我大隋十二位大貂寺,素来只跪帝王,这要是被六科言官或是礼部的人瞧见,拿出来说事,咱们俩都要倒霉。行了,这趟小镇之行,我承蒙祖宗庇护,圆满完成,我们就不要横生枝节了,速速离开此地,而且在外头跟自己人接应后,也不可掉以轻心,要知道大骊王朝内的六大柱国,其中袁、曹两家虽是对立阵营,但是很不凑巧,这两根大骊砥柱,与我们大隋高氏有不共戴天之仇,一旦吴爷爷你在此有了意外,战力受损,我很难安然无恙地返回大隋。”
老人点点头,缓缓起身,“老奴知晓事情的轻重,缓急。”
当老人说到“急”这个字眼的时候,帷帽少女已经走出去二十余步。
锦衣少年身边拂过一阵清风,鬓角发丝和锦衣袍袖都被吹得飘荡起来。
原来身边这位在大隋权柄煊赫的老人,根本就没有放过少女的心思,此时已经一冲而去,前三步重重踩踏在小巷地面上,声响沉闷,直透地面底下一丈有余,第四步的时候,老人已经高高跃起,一拳砸向少女后背心。
帷帽少女腰肢猛然拧转,以左脚脚尖为支撑点,右手拔刀出鞘,小巷当中出现一抹比阳光更耀眼的雪白光辉。
高大老人以压顶之势扑杀而至,一拳直直砸在刀锋上,手背竟然只被锋芒气盛的刃口割出一条血痕,老宦官双脚轰然落地后,继续前冲,推得持刀少女一直向后倒退,老人随即轻描淡写伸出一掌,看似缓慢从容,实则闪电一般推在了少女额头,老人刚要加重力道,一掌碎裂这颗隐藏在帷帽下的脑袋,连忙脚步挪动,身形横移一尺,扑哧一声,低头一看,有利器从后背穿透自己右边胸口,是剑尖。
老人脸色不变,双指并拢夹住剑尖,向后一推。
将那柄循着少女心意来此的凌厉飞剑,硬生生推出自己的胸口。
因为受到飞剑的阻滞,老宦官非但没能一掌拍碎少女头颅,那个身体倒飞出去摔在小巷中的少女,借此喘息机会,起身后身形矫健如狸猫,很快从一条小巷岔道消失。
少年脸色阴沉得可怕,双拳紧握,气势勃发,满脸怒容道:“御马监掌印太监,吴钺吴貂寺!你为何不肯听从我的暗示,非要如此偏执行事,当真以为这座小镇就数你吴貂寺最天下无敌?明明是我们做错在先,事后她也未曾咄咄逼人,已经愿意息事宁人,为何你还要如此毒辣,简直就是欺人太甚!”
老宦官从少女逃离小巷的方向,收回视线,转身走回,腰杆挺直,愈发显得气势巍峨。老人一步一步缓缓走回,像是重重踩在心坎上。
少年感受到那股令人窒息的威势,被一个奴才压迫,更是满腔怒火,瞪大双眼,咬牙切齿道:“御马监吴貂寺,你这是死罪!”
老宦官淡然道:“殿下,死罪活罪,需要陛下亲自定夺。在咱家看来,殿下的安危,是山岳之重,是摆在最首要的位置,而小镇少女的存在本身,在咱家看来,已经成为燃眉之急,所以真正想要万事大吉,只有对她痛下杀手,她死了,咱家才能安心。”
看到少年眼眸中几乎压抑不住的熊熊怒火,老宦官叹了口气,轻声道:“在皇宫大内任职六十余年,咱家见过太多太多的勾心斗角,血腥的,不沾血的,不计其数,对于人心,咱家实在是没有丝毫信心了。仅是护驾途中的刺杀事件,大大小小,咱家就亲手解决不下三十余起。殿下,那些刺客杀手的阴险狡诈,绝对出乎想象,尤其是一些丧心病狂的死士,根本不可理喻,就拿刚才的蒙面杀手和帷帽少女来说......”
锦衣少年伸出手指,指向脸色冷漠的老宦官,愤怒指责道:“闭嘴!你这个老阉人!我不想听你的胡说八道!我只确定你毁了我的精心拉拢,就是个瞎子,也知道那个能够驾驭飞剑的少女,是如何天赋异禀、惊才绝艳!哪怕放于山上的修行之人当中,她也是最拔尖的天才!这样的角色,莫说是大隋或是大骊,便是整个东宝瓶洲,她也是凤毛麟角的存在!我只需要培养她十年,最多二十年,她就能够成为我身后影子里,最厉害的刺客!任你是陆地神仙,是武道大宗师,算得了什么?!结果呢?我是高稹,是大隋王朝的未来太子!是你这个吴老阉人的主子!”
很奇怪,饱经沧桑的年迈宦官,非但没有被一口一个“老阉人”惹恼,反而眼神愈发欣慰,等到少年发泄完毕,终于停下骂街行为,老人看着气喘吁吁的少年,微笑道:“殿下,虽然你可能因为有些事情,未曾亲身经历过,所以不知世道诡谲和人心险恶,但是殿下有件事做得很好,很有陛下当年的风采。”
气氛尴尬。
高稹冷静之后,应该是意识到自己大错特错了,在尚未被钦定成为太子之前,就对一位御马监掌印太监、兼大隋皇宫三位看门人之一的老人,如此不敬,而且关键此人还深得父皇母后两人的信赖,于是皇子高稹张了张嘴吧,却看到那个被自己骂做老阉的权势宦官,笑道:“殿下,记住一点,不要跟下人随随便便说对不起,没有必要,还白白作践了身份,下人也未必领情。哪怕心怀愧疚,也应该深深埋在心底,需知被誉为人间真龙的皇帝君王,是口含天宪的九五之尊......”
高稹道:“吴爷爷,以我如今的身份,说这个太早了。”
老宦官突然身体紧绷,如临大敌,一把将锦衣少年拉到自己身后,老人望向蒙面杀手的尸体那边。
有个身材修长的中年儒士,突兀出现小巷尽头处,缓缓走入,来到杀手尸体附近,蹲下后,摘下面巾,只看到一张奇怪的脸庞,无眉毛,被削鼻,脸上刻字。
此人生前曾经是刑徒,这一点毋庸置疑。
儒士默然,果然是早有预谋,恐怕这场谋划,要从那座文庙开始算起。
高稹眼神炽热,从老宦官身后走出来,弯腰作揖,不管如何先行礼再说,然后才抬头恭敬问道:“敢问可是山崖书院的齐先生?”
儒士站起身,对高稹说道:“若非你率先占据了一份大机缘,你们两人今日无法如此轻松离开。”
外来人氏在小镇上相互厮杀,按照最早四位圣人订立的规矩,惩罚并不重,但也不能算轻,相较于滥杀小镇凡夫俗子必然会被驱逐,外人之间的争斗,就存在一个明显的“漏洞”,让人可以亡羊补牢,高稹在内三拨人,之所以都携带一位“扈从”,也正是因此做了最坏的准备,以便在关键时刻推出来做替罪羊,要不然仅仅是一个名额,就要耗费大隋高氏皇帝内库的一半积蓄,好歹是一位泱泱上国、皇帝陛下的私房钱,整整一半家底子,金额之大,可想而知,所以谁肯无缘无故当这么个冤大头?
其实说的通俗一点,就是花钱消灾罢了。
只不过在这里的开销,用搬空一座金山银山来形容也不为过,世俗市井所谓的一掷千金,对比起来简直就是儿戏。
被下了逐客令的高稹,继续自顾自说道:“齐先生,以后有机会的话,能否去我大隋书院讲学?我大隋愿意专门为先生,将‘国师’虚位以待!”
老宦官想了想,还是没有阻止少年的僭越言论。
如果真的能够说服这位读书人,日后为大隋高氏出谋划策,大隋皇帝肯定龙颜大悦。
儒士笑了笑,对此不曾答话。
老宦官对待萍水相逢的帷帽少女,杀伐果决,心狠手辣,此时面对这位坐镇此处的定海神针,山崖书院的齐先生,就呈现出另一种极端姿态,低头抱拳道:“齐先生,多有叨扰,还望海涵。方才对一个晚辈出手,实在是无奈之举,希望先生体谅咱家作为高家奴仆的苦心。”
齐静春一挥袖,“速速离去。”
高稹和老宦官只得告辞离去,刚好走了一条帷帽少女撤退的路线。
少年低声问道:“她死了?”
老宦官摇头道:“肯定命不久矣。飞剑无非是让她多活片刻,于事无补。”
少年犹豫了一下,好奇问道:“吴爷爷是什么时候看出她驾驭飞剑,其实远远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轻松惬意?”
老人说道:“过犹不及,她的早慧漏了马脚。”
少年讶异不解。
老宦官带着少年拐出原先小巷,轻声道:“咱家问殿下一个问题,殿下见多了世间富贵豪奢的珍奇物件,还会对小镇寻常瓷器感兴趣吗?”
少年拍了拍腰间口袋,笑道:“当然不会,只有这方玉玺,或者跟它差不多水准的玩意儿,才能让我感到欣喜。”
老宦官点头道:“正是此理。那个少女在御剑杀人的时候,心如止水,极其镇定从容,就像......常人的吃喝拉撒。而且事后察觉到我的真实武道修为后,便果断放弃争斗的念头,尤其是害怕我反过来看穿她的色厉内荏,故意主动挑衅我们,她的真实意图,是好给双方各自找一个台阶下,是怕咱家心存杀心,宁肯错杀也不愿错放,对她斩草除根,所以她必须要破局,当然,事实证明她做得并不好。不过说到底,小小年纪,有此心思,已经很不简单。但越是如此,一旦放虎归山,任其茁壮成长,将来以后对殿下的威胁就是越大。”
老人感慨道:“少年少女,正值意气风发,若是热血杀人,或是慷慨赴死,其实咱家都不奇怪,但是缓缓思量之后的从容赴死,或是生不起半点心湖涟漪的杀人,就很反常。甚至可以说,这只能被阅历磨砺出来的性情,跟一个人的天赋高低,资质好坏,都没有太大关系。无论修士还是武夫,许多天才早夭,就在于性情短板太过明显,一遇坎坷就容易坏事。”
高稹哀叹道:“不管怎么说,都可惜了。”
老宦官半真半假玩笑道:“殿下,如果这样一个人物的生死,就要叹气一次,那么等到殿下以后真正站在山顶,应该会很忙的。”
少年笑道:“我不信。”
老宦官突然说道:“不知是否错觉,咱家感觉到那位齐先生,一身通天修为,好像出了不小的问题。”
这位大隋皇子满脸无所谓道:“反正原本只要能够拿到这方‘龙门’玺,就算大功告成,哪里想到这方价值连城的宝玺,竟然‘沦为’了大买卖的小添头,所以是该咱们见好就收了。一说起那条金色鲤鱼,我就忍不住想到那个草鞋少年......”
老宦官笑道:“殿下是想着以后找个机会,感谢一下这位少年?”
少年摇头道:“哪里啊,我是心疼那一袋子铜钱呢。”
老人哑然失笑。
以后隋朝说不定会有一位勤俭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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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南北向的僻静小巷,唯有车轱辘声。
有个头顶莲花冠的年轻道士,今天早早不做生意了,正在推车前行,想着回到住处后,收拾收拾,赶紧打道回府,这个烂摊子,谁掺和谁倒灶。
有个身材苗条的黑衣人,突然从东西向的小巷岔口处,踉踉跄跄走出来,最后背靠着墙壁,缓缓移动,一手越过帷帽浅露薄纱,使劲捂住嘴巴,一手指向年轻道人。
年轻道人赶紧低头,默念道:“看不到我......看不到我......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就算了吧,还是佛祖保佑,菩萨显灵......”
一个道士事到临头,不求三清老祖,反而去求佛拜菩萨,实在是有些不像话。
果然,佛祖菩萨好像是不乐意搭理别教门下的徒子徒孙,那帷帽少女不知哪里冒出的最后一点气力,摇摇晃晃冲向道人,扑通一声重重摔倒,但是最后一只手死死攥住了道人的脚踝。
年轻道人双手捧住脑袋,一脸崩溃的凄惨模样,好像是在仰头问天:“这么大一个因果砸过来,不等于让贫道在额头刻上‘一心求死’四个字吗?贫道这些年云游四方,风餐露宿,跋山涉水,经常走在街上被狗咬......很辛苦的好不好!你娘的大隋高氏,还有姓吴的老狗,你们给贫道等着,这笔账没有五百年,根本算不清楚......贫道的道行修为这么浅,真的挑不起什么重担子啊......”
已经语无伦次的年轻道人低下头,只差没有泪流满面了,“小姑娘,你发发慈悲心,放过贫道好不好,回头贫道就帮你找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风水极好,肯定能够福泽子嗣......哦不对,姑娘还是黄花大闺女,那就......”
少女已经彻底晕死过去。
年轻道人眼见四下无人,蹲下身就要悄悄掰开少女的五指。
嗖一下。
飞剑凌空悬停,剑尖距离年轻道人的眉心,不过三寸。
年轻道人不露声色地松开手,满脸怜悯,大义凛然道:“人非草木,岂能没有恻隐之心?贫道这一生风光霁月,岂是那种见死不救之人?!”
年轻道人盘膝而坐,整张英俊的脸庞都快要皱成一团,“接下来送往何处,也是麻烦啊。”
一直距离道人眉心三寸的那把飞剑,迅猛前移一寸。
道人耐心解释道:“想要让你主人活下来,贫道还需要一个帮手,对了,你去老槐树那边戳一枚槐叶过来,贫道先替她吊住这一口元气,你家主人有些特殊,贫道不想为了救人而胡乱救人,到时候不小心耽误了她的修行前程,这一桩新因果......又他娘的让贫道想死了一了百了啊......”
飞剑好似在犹豫,剑尖微微颤抖。
道人没好气道:“早去一分,你家主人,就能从鬼门关早走回来一步。去晚了,大家一起完蛋!”
飞剑眨眼间便消失不见。
道人低声气愤道:“郎有情妾有意,才成良人美眷,你齐静春齐大先生倒好,乱点鸳鸯谱,拉屎也不擦屁股!”
年轻道人一手托腮帮,一手掐指算卦,“容贫道来算算,将你送到小镇哪户人家,你既能活下来,对方也不至于家破人亡。先从卢家......卢家不行,跟赵家差不多,已经机缘在身,那就宋家?”
这边小巷里的道人话音未落。
福禄街上的宋家门庭,张贴在大小门扉上的所有门神,瞬间失去神采,黯淡无光,还有凡人肉眼不可见的缕缕青烟升起。
庭院深深处,有一位赤脚老人沧桑老人推门而出,站在院子里跳脚怒骂道:“是哪个王八蛋在谋害我宋氏基业?!站出来一战!”
年轻道人咳嗽一声,自言自语:“福禄街的刘家,瞧着香火鼎盛,像是能扛事的主儿,试试看?”
刘家那块传承千年的家族堂匾额,砰然碎裂,出现一条条触目惊心的裂缝。
有老妪嗓音浑厚,以龙头拐杖重重敲击地面,“何方神圣,能否出来一见?!”
年轻道人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那就桃叶巷的魏家?一看你们家就是积善积德的,肯定承受得起这份因果。”
很快就有人老人以秘术传音,向学塾那边怒吼道:“齐静春!你不管管?!你要是管不了,或是不敢管,就赶紧滚蛋,把位置让给阮邛!让他来收拾这个鬼鬼祟祟的家伙!还是说这一切,就是你齐静春本人在发泄私怨?”
有个男人在小镇廊桥以南的小溪畔,正在领着人挖井,站直身后,他向北方嘴唇微动。
仿佛一声声春雷,在福禄街和桃叶巷上空滚滚响动,“够了!不许对齐先生不敬,而且我阮某人也绝不会在春分之前,涉足小镇事务!”
一时间,天地寂寥,万籁寂静。
而那个小巷推车旁边坐着的罪魁祸首,正在抓起黑衣少女的一只手,然后将那片飞剑带来的翠绿槐叶,丢在她鲜血模糊的手心上。
槐叶触及少女手心伤口后,如冰雪消融,转瞬消散。
年轻道人感慨道:“每每见到此情此景,都要为这份天地造化之功,感到......”
酝酿了半天,道人也没能想出自己满意的言语。
年轻道人最后低头,看着微微有些气色流溢的少女,有些犯难,“既然你牵扯到的气数,比贫道想象还要大,那就只能逆其道而行之了。小镇之上,六百户人家,盘根交错,世世代代浸染此方秘境的气息,你要说让贫道找个有气数萦绕的家伙,轻而易举,可是找个穷光蛋,比登天还难啊。这就像是在朝会大殿上,找个当大官的,容易,找个乞丐,你让贫道怎么找?”
年轻道人咦了一声。
还真找到这么一个可怜虫。
他没有丝毫惊喜,反而悚然,闭上眼睛,扪心自问。
年轻道人叹了口气,“不管怎么样,先看你会如何选择,贫道决不强求,你若是不愿,贫道便自己担起这份因果好了。”
最后他学僧人双手合十,“佛祖保佑,菩萨显灵,一定要让贫道渡过此劫啊。”
————
泥瓶巷中。
年轻道人弯腰推着一辆双轮车,来到一处院门外停下,敲门后,问道:“陈平安在吗?”
推车上,角落缝隙里,放着一把雪白鞘的长剑,鞘内飞剑,病恹恹的,像是在嫌弃年轻道人找了这么个破落户。

二月二,龙抬头。
暮色里,小镇名叫泥瓶巷的僻静地方,有位孤苦伶仃的清瘦少年,此时他正按照习俗,一手持蜡烛,一手持桃枝,照耀房梁、墙壁、木床等处,用桃枝敲敲打打,试图借此驱赶蛇蝎、蜈蚣等,嘴里念念有词,是这座小镇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老话:二月二,烛照梁,桃打墙,人间蛇虫无处藏。
少年姓陈,名平安,爹娘早逝。小镇的瓷器极负盛名,本朝开国以来,就担当起“奉诏监烧献陵祭器”的重任,有朝廷官员常年驻扎此地,监理官窑事务。无依无靠的少年,很早就当起了烧瓷的窑匠,起先只能做些杂事粗活,跟着一个脾气糟糕的半路师傅,辛苦熬了几年,刚刚琢磨到一点烧瓷的门道,结果世事无常,小镇突然失去了官窑造办这张护身符,小镇周边数十座形若卧龙的窑炉,一夜之间全部被官府勒令关闭熄火。
陈平安放下新折的那根桃枝,吹灭蜡烛,走出屋子后,坐在台阶上,仰头望去,星空璀璨。
少年至今仍然清晰记得,那个只肯认自己做半个徒弟的老师傅,姓姚,在去年暮秋时分的清晨,被人发现坐在一张小竹椅子上,正对着窑头方向,闭眼了。
不过如姚老头这般钻牛角尖的人,终究少数。
世世代代都只会烧瓷一事的小镇匠人,既不敢僭越烧制贡品官窑,也不敢将库藏瓷器私自贩卖给百姓,只得纷纷另谋出路,十四岁的陈平安也被扫地出门,回到泥瓶巷后,继续守着这栋早已破败不堪的老宅,差不多是家徒四壁的惨淡场景,便是陈平安想要当败家子,也无从下手。
当了一段时间飘来荡去的孤魂野鬼,少年实在找不到挣钱的营生,靠着那点微薄积蓄,少年勉强填饱肚子,前几天听说几条街外的骑龙巷,来了个姓阮的外乡铁匠,对外宣称要收七八个打铁的学徒,不给工钱,但管饭,陈平安就赶紧跑去碰运气,不曾想那中年汉子只是斜瞥了他一眼,就把他拒之门外,当时陈平安就纳闷,难道打铁这门活计,不是看臂力大小,而是看面相好坏?
要知道陈平安虽然看着孱弱,但力气不容小觑,这是少年那些年烧瓷拉坯锻炼出来的身体底子,除此之外,陈平安还跟着姓姚的老人,跑遍了小镇方圆百里的山山水水,尝遍了四周各种土壤的滋味,任劳任怨,什么脏活累活都愿意做,毫不拖泥带水。可惜老姚始终不喜欢陈平安,嫌弃少年没有悟性,是榆木疙瘩不开窍,远远不如大徒弟刘羡阳,这也怪不得老人偏心,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例如同样是枯燥乏味的拉坯,刘羡阳短短半年的功力,就抵得上陈平安辛苦三年的水准。
虽然这辈子都未必用得着这门手艺,但陈平安仍是像以往一般,闭上眼睛,想象自己身前搁置有青石板和轱辘车,开始练习拉坯,熟能生巧。
大概每过一刻钟,少年就会歇息稍许时分,抖抖手腕,如此循环反复,直到整个人彻底精疲力尽,陈平安这才起身,一边在院中散步,一边缓缓舒展筋骨。从来没有人教过陈平安这些,是他自己瞎琢磨出来的门道。
天地间原本万籁寂静,陈平安听到一声刺耳的讥讽笑声,停下脚步,果不其然,看到那个同龄人蹲在墙头上,咧着嘴,毫不掩饰他的鄙夷神色。
此人是陈平安的老邻居,据说更是前任监造大人的私生子,那位大人唯恐清流非议、言官弹劾,最后孤身返回京城述职,把孩子交由颇有私交情谊的接任官员,帮着看管照拂。如今小镇莫名其妙地失去官窑烧制资格,负责替朝廷监理窑务的督造大人,自己都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哪里还顾得上官场同僚的私生子,丢下一些银钱,就火急火燎赶往京城打点关系。
不知不觉已经沦为弃子的邻居少年,日子倒是依旧过得优哉游哉,成天带着他的贴身丫鬟,在小镇内外逛荡,一年到头游手好闲,也从来不曾为银子发过愁。
泥瓶巷家家户户的黄土院墙都很低矮,其实邻居少年完全不用踮起脚跟,就可以看到这边院子的景象,可每次跟陈平安说话,偏偏喜欢蹲在墙头上。
相比陈平安这个名字的粗浅俗气,邻居少年就要雅致许多,叫宋集薪,就连与他相依为命的婢女,也有个文绉绉的称呼,稚圭。
少女此时就站在院墙那边,她有一双杏眼,怯怯弱弱。
院门那边,有个嗓音响起,“你这婢女卖不卖?”
宋集薪愣了愣,循着声音转头望去,是个眉眼含笑的锦衣少年,站在院外,一张全然陌生的面孔。
锦衣少年身边站着一位身材高大的老者,面容白皙,脸色和蔼,轻轻眯眼打量着两座毗邻院落的少年少女。
老者的视线在陈平安一扫而过,并无停滞,但是在宋集薪和婢女身上,多有停留,笑意渐渐浓郁。
宋集薪斜眼道:“卖!怎么不卖!”
那少年微笑道:“那你说个价。”
少女瞪大眼眸,满脸匪夷所思,像一头惊慌失措的年幼麋鹿。
宋集薪翻了个白眼,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白银一万两!”
锦衣少年脸色如常,点头道:“好。”
宋集薪见那少年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连忙改口道:“是黄金万两!”
锦衣少年嘴角翘起,道:“逗你玩的。”
宋集薪脸色阴沉。
锦衣少年不再理睬宋集薪,偏移视线,望向陈平安,“今天多亏了你,我才能买到那条鲤鱼,买回去后,我越看越欢喜,想着一定要当面跟你道一声谢,于是就让吴爷爷带我连夜来找你。”
他丢出一只沉甸甸的绣袋,抛给陈平安,笑脸灿烂道:“这是酬谢,你我就算两清了。”
陈平安刚想要说话,锦衣少年已经转身离去。
陈平安皱了皱眉头。
白天自己无意间看到有个中年人,提着只鱼篓走在大街上,捕获了一尾巴掌长短的金黄鲤鱼,它在竹篓里蹦跳得厉害,陈平安只瞥了一眼,就觉得很喜庆,于是开口询问,能不能用十文钱买下它,中年人本来只是想着犒劳犒劳自己的五脏庙,眼见有利可图,就坐地起价,狮子大开口,非要三十文钱才肯卖。囊中羞涩的陈平安哪里有这么多闲钱,又实在舍不得那条金灿灿的鲤鱼,就眼馋跟着中年人,软磨硬泡,想着把价格砍到十五文,哪怕是二十文也行,就在中年人有松口迹象的时候,锦衣少年和高大老人正好路过,他们二话不说,用五十文钱买走了鲤鱼和鱼篓,陈平安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扬长而去,无可奈何。
死死盯住那对爷孙愈行愈远的背影,宋集薪收回恶狠狠的眼神后,跳下墙头,似乎记起什么,对陈平安说道:“你还记得正月里的那条四脚吗?”
陈平安点了点头。
怎么会不记得,简直就是记忆犹新。
按照这座小镇传承数百年的风俗,如果有蛇类往自家屋子钻,是好兆头,主人绝对不要将其驱逐打杀。宋集薪在正月初一的时候,坐在门槛上晒太阳,然后就有只俗称四脚蛇的小玩意儿,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往屋里窜,宋集薪一把抓住就往院子里摔出去,不曾想那条已经摔得七荤八素的四脚蛇,愈挫愈勇,一次次,把从来不信鬼神之说的宋集薪给气得不行,一怒之下就把它甩到了陈平安院子,哪里想到,宋集薪第二天就在自己床底下,看到了那条盘踞蜷缩起来的四脚蛇。
宋集薪察觉到少女扯了扯自己袖子。
少年与她心有灵犀,下意识就将已经到了嘴边的话语,重新咽回肚子。
他想说的是,那条奇丑无比的四脚蛇,最近额头上有隆起,如头顶生角。
宋集薪换了一句话说出口,“我和稚圭可能下个月就要离开这里了。”
陈平安叹了口气,“路上小心。”
宋集薪半真半假道:“有些物件我肯定搬不走,你可别趁我家没人,就肆无忌惮地偷东西。”
陈平安摇了摇头。
宋集薪蓦然哈哈大笑,用手指点了点陈平安,嬉皮笑脸道:“胆小如鼠,难怪寒门无贵子,莫说是这辈子贫贱任人欺,说不定下辈子也逃不掉。”
陈平安默不作声。
各自返回屋子,陈平安关上门,躺在坚硬的木板床上,贫寒少年闭上眼睛,小声呢喃道:“碎碎平,岁岁安,碎碎平安,岁岁平安......”

陈平安来到东门,看到那汉子盘腿坐在栅栏门口的树墩上,懒洋洋晒着初春的日头,闭着眼睛,哼着小曲,双手拍打膝盖。
陈平安蹲在他身边,对于少年来说,讨债的事情,实在难以启齿。
少年只好安静望向东边的宽阔大路,蜿蜒而漫长,像一条粗壮的黄色长蛇。
他习惯性抓起一把泥土,攥在手心,缓缓揉搓。
他曾跟随姚老头在小镇周边翻山越岭,背着沉甸甸的行囊,装有柴刀、锄头在内各色物件,满满当当。在老人的带领下,会在各处走走停停,陈平安经常需要“吃土”,抓起一把泥土就直接放入嘴中,咀嚼泥土,细细品尝滋味。久而久之,熟能生巧,陈平安哪怕只是手指研磨一番,就清楚土壤的质地。以至于在后来,市面上一些老窑口的破碎瓷片,陈平安掂量一下,就能知道是那座窑口、甚至是哪位师傅烧出来的东西。
虽然姚老头性子孤僻,不近人情,动辄打骂陈平安,曾经有一次,姚老头嫌弃陈平安悟性太差,简直就是个不开窍的蠢货,一气之下就把他丢在荒郊野岭,老人独自返回窑口。等到少年走了六十里山路,临近那座龙窑的时候,已是深夜时分,那天大雨滂沱,当在泥泞中蹒跚而行的少年,终于遥遥看到一点光亮的时候,倔强少年在独力讨生活后,第一次有想哭的冲动。
可是少年从未埋怨过老人,更不会记恨。
少年家世贫穷,没有读过书,但是明白一个书本外的道理,世上除了爹娘,再没有人是理所应当对你好的。
而他的爹娘,走得早。
陈平安耐得住性子发呆,邋遢汉子好像觉得多半是没法子蒙混过关了,睁眼笑道:“不就五文钱嘛,男人这么小气,以后不会有大出息的。”
陈平安满脸无奈,“你不就在计较吗?”
汉子咧嘴,露出一嘴参差不齐的大黄牙,嘿嘿笑道:“所以啊,如果不想以后变成我这样的光棍,就别惦记那五文钱。”
陈平安叹了口气,抬起头,认真道:“你要是手头紧,这五文钱就算了吧,可是事先说好,以后一封信一颗铜钱,不能再赖账的。”
浑身透着一股酸腐味的汉子转头,笑眯眯道:“小家伙,就你这种茅坑臭石头的脾气,将来很容易吃大亏的。难道没有听过一句老话,吃亏是福?你要是小亏也不愿意吃......”
他瞥见少年手中的泥土,略作停顿,促狭道:“就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了。”
陈平安反驳道:“我方才不是说了,不要五文钱吗?难道不算吃小亏?”
汉子有些吃瘪,神色恼火,挥手赶人:“滚滚滚,跟你小子聊天真费劲。”
陈平安松开手指,丢了泥土,起身后说道:“树墩子潮气重......”
汉子抬头笑骂道:“老子还需要你来教训?年轻人阳气壮,屁股上能烙饼!”
汉子转头瞥了眼少年的背影,歪歪嘴,嘀咕了一句,好像是骂老天爷的丧气话。
————
塾师齐先生今天不知为何,破天荒早早结束了授业。
学塾后头有个院子,北面开了一个矮矮的小柴门,能够通往竹林。
宋集薪和婢女在老槐树下听故事的时候,被人喊来下棋,宋集薪不太情愿,只是那人说是齐先生的意思,想要看一看他们棋力有无长进,宋集薪对于不苟言笑的齐先生,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观感,大概可以称之为既敬且畏,所以齐先生亲自下了这道圣旨,宋集薪不得不赴约,但是他一定要等说书先生讲完故事,再去学塾后院。帮先生传话的青衫少年,只得先行打道回府,不忘叮嘱宋集薪千万别太晚到,絮絮叨叨,还是老调重弹那一套,什么我家先生是最讲究规矩的,不喜欢别人言而无信,等等。
宋集薪当时挖着耳朵,不厌其烦,说知道了知道了。
当宋集薪带着稚圭来到学塾后院,凉风习习,文质彬彬的青衫少年郎如往常一般,已经坐在了南边的凳子上,腰杆挺直,正襟危坐。
宋集薪一屁股坐在青衫少年对面,坐北朝南。
齐先生坐在西面,一向观棋不语。
婢女稚圭每逢自家少爷与人下棋,都会去竹林散步,以免打扰到三位“读书人”,今天也不例外。
偏居一隅的小镇,没有什么所谓的书香门第,所以读书人,堪称凤毛麟角。
按照齐先生订立下来的老规矩,宋集薪和青衫郎要猜子,执黑先行。
宋集薪和对面的同龄人,几乎是同时开始学棋,只是宋集薪天资聪颖,棋力进步神速,一日千里,所以被传授两人棋艺的齐先生视为高段者,猜先之时,就由宋集薪先从棋盒中掏出一把白棋,数目不等,秘不示人。青衫少年随后拈出一枚或是两枚黑子,猜对白棋奇偶后,就能够执黑先行,这就有了先行的优势。宋集薪在头两年的对弈当中,无论是执白后行,还是执黑先行,无一败绩。
不过宋集薪对下棋兴致不大,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反观资质逊色的青衫少年,既是乡塾学生,又担任书童,与齐先生朝夕相处,哪怕只是旁观先生枯坐打谱,也受益匪浅,所以青衫少年从执黑才能偶尔侥幸获胜,到如今只要执黑,胜负就能与宋集薪在五五之间,棋力手筋的进步,显而易见。对于这种此消彼长,齐先生不置一词,袖手旁观而已。
宋集薪刚要去抓棋子,齐先生突然说道:“今日你们下一盘座子棋,执白先行。”
两个少年一头雾水,皆不知“座子棋”为何物。
齐先生语速不急不缓,仔细解释过了规矩后,并不繁琐,只是在四星位分别放下黑白两子。
中年人的捻子、落子,动作娴熟,行云流水,让人赏心悦目。
平时最喜欢恪守规矩的青衫少年,听闻“噩耗”后,目瞪口呆,痴痴看着棋盘,最后小心翼翼说道:“先生,如此一来,好像很多定势用不上了。”
宋集薪皱眉思索片刻,很快眼前一亮,眉头舒展道:“是棋盘格局变小了。”
然后宋集薪邀功一般,抬头笑问道:“对吧,齐先生?”
中年儒士点头道:“确实如此。”
宋集薪朝着对面的同龄人挑了一下眉头,笑问道:“要不要让先两棋,否则这家伙肯定输。”
对面少年顿时面红耳赤,嚅嚅喏喏,因为他心知肚明,自己获胜次数越来越多,除了棋力增长之外,其实真正的主要原因是宋集薪,这两年下棋越来越心不在焉,甚至有些不厌其烦了,很多胜负手,宋集薪甚至故意放水,或是先手布局明明占优后,棋至中盘,宋集薪会刻意为了屠大龙而兵行险着。
对于下棋,才华横溢的宋集薪,好不好玩,有不有趣,才是首选。
对于青衫少年,从第一次捻子落于棋盘,他就执着于胜负二字。
齐先生望向自己的学塾弟子,“你可以执白先行。”
接下来青衫少年落子缓慢,谨小慎微,步步为营。宋集薪依旧是落子如飞,大开大合,羚羊挂角。
双方性情,天壤之别。
不过八十余手,青衫少年就输得一塌糊涂,垂头不语,紧抿着嘴唇。
宋集薪手肘抵在桌面上,托着腮帮,一手双指捻子,轻轻敲击石桌,凝视着棋局。
按照齐先生的规矩,双方对弈,投子无声认输即可,绝对不可言“我输了”三字。
青衫少年不管如何不甘心,仍是缓缓投子。
齐先生对弟子吩咐道:“练字去吧,不用收拾残局,写三百‘永’字。”
青衣少年赶紧起身,毕恭毕敬作揖告辞。
宋集薪在那少年身影消失,才轻声问道:“先生也要离开这里了?”
双鬓霜白的儒雅文士点头道:“一旬之内,就会离开。”
宋集薪笑道:“那正好,我还能为先生送行。”
这位教书先生犹豫片刻,终于还是开口说道:“无需为我送行。宋集薪,你以后到了小镇之外,记得不要太过张扬。我身无别物,三本蒙学书籍,《小学》,《礼乐》,《观止》,你可以一并拿去,经常温习,需知读书百遍,其义自见。若是能读书破万卷,更是下笔如有神,此间真意......你以后自然会知晓的。至于三本闲杂书,术算《精微》,棋谱《桃李》,文集《山海策》,不妨闲暇时翻阅,也可怡情养性。”
宋集薪满脸惊讶,有些尴尬,壮着胆子说道:“先生像是在‘托孤’,让我好不适应。”
齐先生满脸笑意,柔声道:“没你说的这么夸张,人生何处不相逢,以后总有再见面的一天。”
这位先生微笑之时,让人如沐春风。
他突然说道:“你去赵繇那边看看,就当提前道别。”
宋集薪起身笑道:“好嘞。那这棋局就劳烦先生收拾喽。”
少年欢快跑去。
中年儒士俯身收拾棋子,看似东一颗西一枚,杂乱无序,实则先黑后白,从宋集薪最后落子的那枚黑子开始捡起,顺序倒推而去,一子不差。
不知何时,婢女稚圭已经从竹林折返,只是站在柴门外,并不踏足院子。
他没有转头,沉声道:“好自为之。”
在泥瓶巷长大的少女,此时满脸懵懂神色,柔柔弱弱怯怯,楚楚可怜。
温文尔雅的儒士隐约露出一抹怒容,缓缓转头望去。
眼神冷漠。
少女依然迷迷糊糊的模样。
天真无邪。
中年读书人站起身,玉树临风,望向那位少女,冷笑道:“孽障逆种!”
少女缓缓收敛脸上的无辜神色,眼神逐渐冷冽,嘴角挂起讥讽笑意。
她好像在说,你能奈我何?
她就这样与儒士直直对视。
小院内外,仿佛有一双蟒蛟在对峙。
两者之间,互视仇寇。
远处,宋集薪高声喊道:“稚圭,回家啦。”
少女立即踮起脚尖,乖巧回了一句,“哎,好的,公子。”
她推开柴门,小跑着与教书先生擦身而过,跑出几步后,她不忘转身,对那个背影施了个万福,嗓音婉约可人,“先生,稚圭先走了。”
许久过后,儒士叹了口气。
春风和煦,竹叶摇曳,如翻书声。
————
头戴莲花冠的年轻道人,收拾着摊子,唉声叹息,相熟的小镇百姓问起缘由,也只是摇头晃脑不作答。
最后一位曾经在此算姻缘的新嫁妇人,路过此地,眼见着年轻道人如此反常,羞羞涩涩停下脚步,嗓音软糯,嘴上问着问题,那双会说话的水润眼眸,却在年轻道人的英俊脸庞上使劲徘徊。
年轻道人不露声色地瞥了眼女子,视线微微向下,是一幅鼓囊囊的风景,然后道士咽了咽口水,说了一句神叨叨的卦语,“今日贫道给自己算了一签,下签,大凶啊。”

一位双鬓星霜的儒士带着青衫少年郎,离开乡塾,来到那座牌坊楼下。这位小镇学问最大的教书先生,脸色有些憔悴,伸手指向头顶的一块匾额,“当仁不让,四字何解?”
少年赵繇,既是学塾弟子、又是先生书童,顺着视线抬头望去,毫不犹豫道:“我们儒家以仁字立教,匾额四字,取自‘当仁,不让于师’,意思是说我们读书人应该尊师重道,但是在仁义道德之前,不必谦让。”
齐先生问道:“不必谦让?修改成‘不可’,又如何?”
青衫少年郎相貌清逸,而且比起宋集薪的咄咄逼人、锋芒毕露,气质要更为温润内敛,就像是初发芙蓉,自然可爱。当先生问出这个暗藏玄机的问题后,少年不敢掉以轻心,小心斟酌,觉得是先生在考究自己的学问,岂敢随意?中年儒士看着弟子如临大敌的拘谨模样,会心一笑,拍了拍少年的肩头,“只是随口一问而已,不必紧张。看来是我之前太拘押着你的天性了,雕琢过繁,让你活得像是文昌阁里摆放的一尊塑像似的,板着脸,处处讲规矩,事事讲道理,累也不累......不过目前看来,反倒是件好事。”
少年有些疑惑不解,只是先生已经带他绕到另外一边,仍是仰头望向那四字匾额,儒士神色舒展,不知为何,不苟言笑的教书先生,竟是说起了许多趣闻公案,对弟子娓娓道来:“之前当仁不让四字匾额,写此匾额的人,曾是当世书法第一人,引起了很多争辩,例如格局、神意的筋骨之争,‘古质’‘今妍’的褒贬之争,至今仍未有定论。韵、法、意、姿,书法四义,千年以来,此人夺得双魁首,简直是不给同辈宗师半条活路。至于此时的‘希言自然’,便有些好玩了,你若是仔细端详,应该能够发现,四字虽然用笔、结构、神意都相似相近,但事实上,是由四位道教祖庭大真人分开写就的,当时有两位老神仙还书信来往,好一番争吵来着,都想写玄之又玄的‘希’字,不愿意写俗之又俗的‘言’字......”
然后儒士带着少年再绕至“莫向外求”下,他左顾右盼,视线幽幽,“原本你读书的那座乡塾,很快就会因为没了教书先生,而被几个大家族停办,或者干脆推倒,建成小道观或是立起一尊佛像,供香客烧香,有个道人或是僧人主持,年复一年,直至甲子期限,期间兴许会‘换人’两三次,以免小镇百姓心生疑惑,其实不过是粗劣的障眼法罢了。只不过,在这里完成一门芝麻大小的术法神通,如果搁在外边,兴许就等于天神敲大鼓、春雷震天地的恢弘气势了吧......”
到后边,先生说话的嗓音细如蚊蝇,哪怕读书郎赵繇竖起耳朵,也听不清楚了。
齐先生叹了口气,语气有些无奈和疲惫:“很多事情,本是天机不可泄露,事到如今,才越来越无所谓,但我们毕竟是读书人,还是要讲一讲脸面的。更何况我齐静春若是带头坏了规矩,无异于监守自盗,吃相就真的太难看了。”
赵繇突然鼓起勇气说道:“先生,学生知道你不是俗人,这座小镇也不是寻常地方。”
儒士好奇笑道:“哦?说说看。”
赵繇指了指气势巍峨的十二脚牌坊,“这处地方,加上杏花巷的铁锁井,还有传言桥底悬挂有两柄铁剑的廊桥,老槐树,桃叶巷的桃树,以及我赵家所在的福禄街,每年张贴的谷雨帖、重阳帖等等,都很奇怪。”
儒士打断少年,“奇怪?怎么奇怪了,你自幼在这里长大,根本从未走出去过,难道你见识过小镇以外的风光景象?既无对比,何来此言?”
赵繇微沉声道:“先生那些书,内容我早已烂熟于心,桃叶巷的桃花,就和书上诗句描述,出入很大。再有,先生教书,为何只传蒙学三书,重在识字,蒙学之后,我们该读什么书?读书,又为了做什么?书上‘举业’为何?何谓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何为‘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先后两位窑务督造官,虽然从不与人谈及朝廷、京城和天下事,但是......”
儒士欣慰笑道:“可以了,多说无益。”
赵繇立即不再说话。
自称齐静春的儒士小声道:“赵繇,以后你需要谨言慎行,切记祸从口出,所以儒家贤人大多守口如瓶。贤人之上的君子,则讲慎独,饬躬若璧,唯恐有瑕疵。至于圣人,比如七十二座书院的山主们......这些人啊,就能够如道教大真人、佛家金身罗汉一般,一语成谶,言出法随。这拨人与诸子百家里的高人,到达此境界后,大致统称为陆地神仙,算是一只脚迈入门槛了。不过这些人物,人人如龙,一些高高在上,像是道观寺庙里的神像,高不可攀,一些神龙见首不见尾,寻常人根本找不到。”
赵繇听得迷迷糊糊,如坠云雾。
赵繇忍不住问道:“先生,你今天为什么要说这些?”
儒士脸色豁达,笑道:“你有先生,我自然也有先生。而我的先生......不说也罢,总之,我本以为还能够苟延残喘几十年的,突然发现有些幕后人,连这点时日也不愿意等了。所以这次我没办法带你离开小镇,需要你自己走出去。有些无伤大雅的真相,也该透露一些给你,你只当是听个故事就行。只是希望你明白一个道理,天外有天,人上有人,不管你赵繇如何‘得天独厚,鸿运当头’,都不可以志得意满,心生懈怠。”
井水下降,槐叶离枝,皆是预兆。
名叫齐静春的读书人提醒道:“赵繇,还记得我让你收好的那片槐叶吗?”
少年读书郎使劲点头,“与先生赠送的那枚印章一起放好了。”
“天底下哪有树叶离开枝头的时候,如此苍翠欲滴,新鲜娇嫩?小镇数千人,得此‘福荫’之人,屈指可数,那片槐叶,可以经常把玩,以后说不定还有一桩机缘。”
儒士眼神深邃,“除此之外,这些年来,我一直让你在小镇行善举结善缘,无论对谁都要以礼相待、以诚相交,以后你就会慢慢明白其中玄机,那些看似不起眼的琐碎小事,滴水穿石,最终收获的裨益,未必比抱着一部《地方县志》要差。”
少年发现有一只黄鸟停在石梁上,偶尔蹦蹦跳跳,叽叽喳喳叫着。
儒士双手负后,仰头望着着黄鸟,神情凝重。
少年看不出有任何异样。
儒士齐静春突然望向泥瓶巷那边,愈发眉头紧皱。
儒士轻轻叹息道:“蛰虫渐闻春声,破土而出。只是身为客人,在主人眼皮子底下鬼鬼祟祟,行那鬼蜮伎俩,是不是也太托大了?当真以为靠着自作主张的小半碗水,就能在这里为所欲为?”
赵繇忧心忡忡,“先生?”
儒士摆摆手,示意此事与少年无关,只是带着他来到最后一面匾额下。
少年赵繇就好像骤然间听到一声春雷的蛰虫,猛然间停下脚步,眼神直直呆呆。
只见不远处,有一位头戴帷帽的黑衣少女,薄纱遮挡了容颜,身材匀称,既不纤细,也不丰腴,她腰间分别悬佩一把雪白剑鞘的长剑、绿鞘狭刀,站在“气冲斗牛”匾额下,她双臂环胸,扬起脑袋。
儒士感到好笑,轻轻咳嗽一声。
少年郎只是呆若木鸡,根本没有领会先生“非礼勿视”的提醒。
儒士会心一笑,竟是没有出声喝斥,反而不再大煞风景地咳嗽出声,任由身旁少年痴痴望向那位少女。
少女好像始终没有察觉到少年的视线。
她似乎格外欣赏“气冲斗牛”这四个大字,相较其余三块正楷匾额的端庄肃穆,这块匾额的大字独独以行楷写就,其中神韵,简直是近乎恣意妄为。
她喜欢!
少年突然惊醒过来,原来是先生拍了一下他的肩头,笑道:“赵繇,你该回学塾搬东西回家了。”
少年涨红了脸,低着头,跟着先生一起返回学塾。
少女这才缓缓松开了握住刀柄的五指。
远处,儒士打趣道:“赵繇啊赵繇,我可是救了你一命啊。”
少年震惊道:“先生?”
儒士犹豫了一下,神色认真道:“以后见到她,你一定要绕道而行。”
温文尔雅的青衫读书郎,有些惊讶,也有些失落,“先生,这是为什么啊?”
齐静春想了想,说了一句盖棺定论的言论,“她锋锐无匹,注定是一把无鞘剑。”
少年欲言又止。
中年儒士笑道:“当然了,如果只是偷偷喜欢谁,道祖佛陀也拦不住。便是我们条条框框最多的读书人,咱们那位至圣先师,也不过告诫‘非礼勿言、视、听、动’而已,没有说过非礼勿思。”
少年这一刻突然像是鬼迷心窍,大声脱口而出道:“她很香啊!”
话一说出口,少年就懵了。
儒士有些头疼,倒不是生气,而是局面比较棘手,沉声道:“赵繇,转过身去!”
少年下意识转身,背对先生。
牌坊楼下,少女转头,杀气冲天。
她先是双手下垂,两只手的拇指各自按在剑柄、刀柄之上。
然后她开始小步助跑,约莫四五步后,手脚骤然发力,雪白剑鞘的三尺长剑,碧绿刀鞘的纤细狭刀,率先出鞘,上斜向前,与此同时,她身形弹地而起,双手迅速握住刀剑,二话不说,当头劈下!
在黑衣少女和小镇那对师生之间,被两条并不粗壮的胳膊,拉伸、爆绽出两条光芒璀璨的弧月。
绝非神通,更非术法。
纯粹是一个快字!
儒士神色闲适,没有任何躲避的意思,只是轻轻一跺脚。
一阵涟漪激荡而出。
下一刻,少女身体紧绷,杀意更重。
原来势如破竹的一刀一剑,彻底落空不说,她整个人站在了刀剑出鞘时的地方。
儒士微笑道:“不错,狮子搏兔亦用全力。只不过话说回来,我这个弟子,确实冒犯了姑娘,可是罪不至死吧?”
少女故意将嗓音弄得成熟沉闷,将剑缓缓放入鞘内,变成单手握刀的姿态,以刀尖直指儒士,“你怎么‘觉得’,那是你的事情,我不管。”
少女一步跨出,“我怎么做,是我的事情。当然,你可以......管管看!”
迅猛前冲。
她前后脚所踩的地面,顿时塌陷出两个小坑。
儒士一手负后,一手虚握拳头,放于身前腹部,笑道:“兵家武道,唯快不破。只可惜此方天地,哪怕分崩离析在即,可只要是在那之前,便是十位陆地神仙联手破阵,也不过是蚍蜉撼大树。何况是你?
少女下一刻,再次无缘无故出现在了儒士左边十数步外。
她略作思量,闭上眼睛。
儒士摇头笑道:“并非是你以为的障眼法,此方天地,类似佛家所谓的小千世界,在这里,我就是......”
“咦?”
他突然惊讶出声,便停下话语,瞬间来到少女身边,一探究竟,双指轻轻握住刀尖。
他问道:“是谁教你的刀法和剑术?”
少女没有睁眼,左手握住刚刚归鞘的剑柄,一道寒光横扫儒士腰间,试图将其拦腰斩断。
双指捻住刀尖的儒士轻喝道:“退!”
地面上响起一阵稀里哗啦的声响,尘土飞扬,片刻后,露出头戴帷帽少女的身影,双脚一前一后站定,她脚下,到儒士身前,出现一条沟壑,就像是被犁出来的。
少女双手血肉模糊。
刀出鞘了,剑也出鞘了,但是她竟然沦落到被人空手夺白刃的地步。
而且她心知肚明,敌人除了对此方天地的“构架”之外,一直将实力修为压制在与自己等同的境界上。
这是技不如人。
而非修为不到。
她整个人像是处于暴走的边缘。
恐怕少女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以她为圆心的四周,光线都出现了扭曲。
这位学塾先生到底是最讲道理的人,善解人意地劝说道:“你暂时最好别跟我比较,有可能会妨碍你的武道心境。武道登顶,循序渐进,至关重要。”
他此时的样子有些古怪,一手提着剑尖,一手横拿着剑身。
他突然笑了起来,模仿少女说话的口气,“老气横秋”道:“听不听,是你的自由,说不说,就是我的事情了。”
少女沉默片刻,嗓音低沉道:“受教!”
儒士笑着点了点头,并非是一味气焰跋扈的骄横女子,这就很好,他轻轻将刀抛给少女,说道:“刀先还你。”
他低头看着手指尖的长剑,微微颤鸣。
雏凤清于老凤声。
儒士惋惜道:“这把剑的质地相当不俗,但距离顶尖,仍是有些差距,导致最多只能承载两个字的分量,都有些勉强了,否则以你的资质根骨,不说全部拿走四个字,三个字,肯定绰绰有余......”
他叹息的时候,随手抬起手,轻喝道:“敕!”
两团刺眼光芒从“气冲斗牛”匾额上飞掠而出。
被儒士挥袖连拍两下,拍入长剑当中。
匾额上,“气牛”二字,气势犹在。
“冲斗”二字,仿佛是一位病榻上的迟暮老人,回光返照之后,终于彻底失去了精气神。
儒士漫不经心地抖动手腕,那柄长剑眨眼间就回到了主人的剑鞘,因为已经归鞘,所以暂时无人知晓,剑身上有两股气息游走如蛟龙。
接下来一幕,让历经沧桑的齐静春都感到了震惊。
少女缓缓摘下剑鞘,随手一甩,倾斜着钉入黄土地面,帷帽垂落的薄纱后,她眼神坚毅,“这不是我追求的剑道。”
儒士瞥了眼被少女舍弃的剑,内心深处感到一种久违的沉重,不得不问了有失身份的问题:“你知道我是谁吗?”
少女点点头,又摇摇头,“我听说这里每隔甲子时光,就会换上一位三教中的圣人,来此主持一座大阵的运转,已经好几千年了,时不时有人从这里出去后,要么身怀异宝,要么修为突飞猛进,所以我就想来看看。看到你的时候,我就确定你的身份了,不然当时我出手,就不会那么直截了当。”
齐静春又问道:“那你知不知道,刚才自己到底放弃了什么?”
少女默不作声。
地上那把剑鞘中,长剑颤抖不止,如倾国佳人在哀怨呜咽,苦苦哀求情人的回心转意。
少年读书郎早已偷偷转头,小心翼翼望着远处的少女。
儒士不可谓不学识渊博,对此仍是百思不得其解,总不好将那把蕴含巨大气数的长剑,强塞给少女,最后只好出声提醒道:“姑娘,最好收起那把剑。接下来,小镇会很不......太平。多一样东西防身,终归是好事情。”
少女也不说话,转身就走了。
仍是不愿带上那把剑。
齐静春有些无奈,挥了挥袖,将那柄剑钉入一根牌坊石柱高处,若是有人强行拔走,必然会惊扰到坐镇中枢的自己,就像之前“说书先生”一明一暗,两次出手,都没有逃过这位学塾先生的遥遥关注。
亲自将赵繇一路从学塾送到福禄街赵家大宅,中年儒士缓缓而行,每当他迈出一步,大街两侧庭院森森的高门大宅,有些隐蔽地方,便会有些不易察觉的流光溢彩,一闪而逝。
齐静春呢喃道:“奇了怪哉,哪里来的小丫头?莫不是本洲之外的仙家子弟?”
他回到学塾后,坐在案前,摆放着一枚玉圭,长约一尺二寸,在四角雕刻有四镇之山,寄寓四方安定,正面刻有密密麻麻的小篆铭文,不下百余字。
依循儒教礼制,原本唯有一国天子,可执镇圭。
足可见这座小镇的意义重大。
将其翻过来,玉圭背面只刻了寥寥两个字。
字迹法度严谨,又丰神独绝。
筋骨极壮,神意极长。
书案上,还有一封刚到没多久的密信。
双鬓霜白的儒士眼眶微红,“先生,学生无能,只能眼睁睁看你受辱至此......”
儒士望向窗外,并无太多的悲喜,只是有些神色寂寞,“齐静春愧对恩师,苟活百年,只欠一死。”
————
当宋集薪从内屋拿出一样东西,放在桌上,苻南华不管如何掩饰,都藏不住脸上的狂喜。
一把不起眼的小壶,壶底落款为“山魈”。
宋集薪双手叠放在桌面上,身体前倾,笑眯眯问道:“这把壶值多少?”
老龙城少城主,好不容易从小壶上收回视线,抬头坦诚道:“放在世俗王朝贩卖,一两银子都不值。但是如果交由我来卖,能买回来一座城池。”
宋集薪问道:“几万人?”
苻南华伸出三根手指头。
宋集薪哦了一声,撇撇嘴,“原来是三十万。”
苻南华愣了愣,哈哈大笑。
他原本以为宋集薪会说三万人。
————
杏花巷那边,有个木讷男子蹲在铁锁井旁边,盯着那根绑死在轱辘车底座上的铁链。
像是在纠结如何搬走它。
————
黑衣帷帽、气质冷峻的少女,在小镇上随意走动,漫无目的,此时只悬佩了那柄绿鞘狭刀,双手只是布条潦草包扎而已。
当她刚刚走入一条不知名巷弄。
嗖一下,某物破空而至,然后在少女身后乖乖停下,嗡嗡作响。
少女皱了皱眉头,头也不转,从牙缝里蹦出一个字眼,“滚!”
又是嗖一下。
那柄出鞘长掠至此的“飞剑”,吓得果真躲回了剑鞘。
骄傲的少女。
乖巧的飞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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