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娘成婚五载,夫君头一回领了个小妾进门。
那妇人生的一副我见犹怜之态,大半个身子倚在蒋兰因身上,眼底是明晃晃的挑衅与得意。
夫人,这是桃娘。
我瞥一眼她微微隆起的小腹,在蒋母紧张的目光下轻笑着点头以示接纳。
他们不知道我等这一天已经太久了。
1桃娘被安排在南苑,离我的住处远极,想必是怕我使些什么手段害了蒋府的长孙。
大约是摸不准我的态度,蒋兰因匆匆安顿好桃娘便去而复返,言辞恳切令人动容。
絮儿,你知道我的。
桃娘不过是一个意外。
那夜在齐相家喝醉了酒,不意轻薄了桃娘。
谁知竟……你也知道,我娘她——我抬手止住他的话头。
你知道的。
我眼里向来容不下沙子。
絮儿,我也不想的。
他眼尾垂下,一派委屈可怜,我一向对他这幅模样最容易软下心肠。
他竖起三根手指:孩子一生下来就给你养。
我对她绝无半分心思。
2桃娘是他养在平阳县的外室。
两年前我就知道了。
彼时我年轻气盛,气势汹汹杀到那小院门前,却猝然撞见桃娘挽着婆母亲亲热热出门采买。
是了,嫁进蒋家三年,我还未有生育。
蒋母表面亲和,暗地里也寻我说上过几回。
婆母希望蒋家快些续存香火,我不怨她。
可是蒋兰因,他明明知道的,幼时那场变故后,我留下一条性命已是万幸,子嗣更是多艰。
说不清是胆怯还是无力,我回了蒋家,权当一切从未发生。
我依旧是蒋家长媳,上敬公婆,下怜晚辈,维持着夫妻和美的景象。
日子波澜不惊过去两年,时间久到我快要忘了平阳县还有那么一间小院。
该来的还是来了。
那时我静默无言,如今更不会多说什么。
3虽说有心理准备,但我总归是不愿看见她的。
是以免了桃娘日日来我跟前请安招眼,我也乐得清闲。
可偏偏事与愿违。
溶溶春日,时节正好。
府里的春柳前些日子抽了新芽,这几日便开始吐絮。
其实柳絮飞来飞去的滋味并不太让人好受,但那些郎情妾意的日子里,因我名柳絮,蒋兰因便决意在湖畔栽下丛丛细柳。
我当然也是动过心的。
柳枝绵绵拂岸,我终是念起许多个春日里他说过的情话。
这几日确是有些冷待他了。
正吩咐着小丫鬟提了食盒去书房示个好,却不意撞上扛着家伙什的小厮。
南苑那位主子近来有些不适,说是柳絮过敏,命小的前来砍了去。
我的手紧了紧:有知会老爷一声吗?
桃姨娘说只管砍,老爷那边她自会交代。
柳枝在和暖春风里起伏,我心底突然有点冷。
老爷那边没消息之前不许有动作。
撂下这句话,我疾步走向书房。
夫君,你看妾身身上都起小红疹子了。
桃娘娇嗔着埋怨,声音矫揉造作得令人发指。
府中柳树确是动不得,你有所不知,这是大婚那年我为夫人亲手种的。
我搭在门上的手顿了一下,下一瞬便推开了虚掩着的门。
夫人。
蒋兰因蓦地起身,朝我走来。
他动作很快,但我还是看到了他与桃娘交叠的双手,他眼中还未来得及藏起的慌乱以及桃娘委屈撇下的嘴角。
我从未想过有一天和小妾争风吃醋这种事会发生在我身上。
4心里的不安越来越强烈。
它们终是被一斧头一斧头砍倒了。
是婆母来寻我劝的话。
她说子嗣为重,柳树不过死物,没了也就没了。
我笑着点头,将她送出门去。
转身回屋时蒋兰因仍木头似的杵着,局促又沉默。
你忘了吗。
什么?
他看起来有些疑惑,我便轻声提醒他一字一字记起。
唯爱门前双柳树,枝枝叶叶不相离。
蒋兰因皱起了眉。
他果真忘了。
5柳树被砍去,湖边一下变得空荡起来。
我冷眼看着小厮们移来桃树,将那片空地占的满满当当,再无一丝先前痕迹。
按我说,还是桃花好。
宜、室、宜、家。
姐姐你说呢?
我无意搭话,桃娘便自顾自地接下去。
说来还是姐姐好心,否则我怕是在三年前便香消玉殒了。
我从未见过那样那样大的水,如今想起来仍是后怕。
也是姐姐结了善缘,才有桃娘今日。
她用团扇捂着嘴娇笑,而我耳中一派嗡鸣,几乎站立不住。
三年前平阳县发大水,我的确救了一位女子。
那女子身材瘦弱,面色蜡黄,一见便是穷苦人家的孩子,在洪灾中被家里人丢弃了。
她与我们同行近一月,好吃好喝将养着,待身子大好了才赠银子送她离去。
未曾想便是今日的桃娘。
如此说来,他两人也许在两年以前就有了首尾。
喉头忽地有些发痒,我压了压快要溢出唇畔的咳嗽,捏紧了掌心。
恩将仇报?
你倒是有心。
她笑得快活,身子虚虚靠过来,声音压低了,显出些狠。
哪儿成呢姐姐。
您没吃过苦,才不知道我这种人,遇到什么机会,都要拼了命的抓住。
桃娘退回去,一手轻轻抚着肚子,眼睛弯起:不过自谋生路罢了,您可别怨我。
6我又梦到了兰因。
上京的雪天真的很冷。
我从未见过这样大的雪,按理说应该欢欣雀跃的,可我实在没力气了。
忘记了多久没吃过饱饭,我大部分时间昏昏沉沉,偶尔有雪花落到脖颈里时猛一激灵清醒一瞬。
在又打了一个寒战的当口,我探出铁栏杆的右手猛地向下一拽,意外抓住了谁的衣摆。
我听见有谁在笑,声音跟雪一样凉。
带她走吧。
我得救了。
救我的人叫兰因。
他从姓名年岁问到籍贯家人,而我一句不答。
倒不是我不想说,只是爹娘教我不许透露,父母命难违罢了。
窗外的雪还在下,我成了兰因的小奴婢。
学堂里暖融融的,夫子指指外头。
今儿个论雪。
学子们叽叽喳喳好不热闹,而我坐在兰因身侧兢兢业业磨墨。
这小丫头叫什么名字。
怎么不说话?
难道是个哑巴?
我瞥他一眼,又低下头去。
问话的是书院里策论最差的二世祖,我才不要跟傻子说话。
问你话呢,小哑巴。
他探身过来要抓我的手,逼得我停下动作瞪去一眼。
贺兄慎言。
我家小奴怕生。
兰因的劝阻和他的嗓音一样,也是淡淡的,叫我辨不出他的情绪。
喂,你差不多得了贺二,少欺负人家。
旁边一姑娘噌的站起身,柳叶眉横挑,一副张扬利落的架势。
我哪有——柳絮。
未若柳絮因风起的柳絮。
我扬起头,将兰因桌上的词句一字一顿念出。
他们谁也没料到我会开口,三个人都不约而同地静默,而我的余光只看向他。
我秘而不宣的小小欢喜,他会发现吗?
兰因絮果,一瞧便是顶顶登对的好名字。
7家中人很快便找上门来。
我悄悄离开上京的那天,兰因折了书院门前柳条送我。
折柳相赠,盼人留。
我的心脏怦怦直跳,脸都开始发烧。
一路平安。
再会了,小柳絮。
我矜持地一点头,转身上了马车。
回到滇南的那天下午我便高烧不退,昏沉里不住呢喃着什么兰因絮果。
文山寺的住持不请自来,言道我与佛家有一缕因果,赠了一把净香。
净香燃了大半月,府里的大夫开了药将养着,我终是一日日好起来。
只是上京的雪凉的透骨,受寒太甚,身子亏空难补。
可滇南王府无诏不得离邑,被拐难言,是以玉溪郡主一夕之间成了病秧子。
那以后我再没见过雪,偶尔脑海中浮光般掠过上京雪色,像是大梦一场。
他是我豆蔻枝头最温柔的旧梦。
8梦里的内容或是预示。
我收到滇南王府一众人不日即将抵达上京的讯息。
心头的忧虑忽地散去,我安安心心待在府中等待重逢。
蒋府上下的态度忽然变得微妙。
蒋母不再抓着我晨昏定省时刻立规矩。
蒋兰因开始殷勤地向我示好,时不时带些东街的新鲜小玩意儿给我解闷。
甚至忙于朝政很少露面的蒋父也亲临屋舍进行了一番和蔼慰问。
桃娘似乎也听到了些许风声,耀武扬威不再,笑容里尽是小心与讨好。
只不过在他们提及近来的糟心事时,我通通一笑而过,不置可否。
你们就猜去吧。
9蒋兰因陪我一道回了王府。
他陪着笑落座花厅,我挽着阿娘绕进厢房。
你怎么想。
我嗫嚅着说不出话,眼圈先红了。
阿娘将我揽进怀抱,鼻端扑来熟悉的沉檀香。
虽说是人之常情,可你们有年少的因缘和情意,想来万不致如此。
我重重点着头,心里也糊涂得很。
她叹了一口气,语气一转,陡然沉肃起来。
若是我儿不愿,滇南王府便休了他蒋兰因。
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这几句话无异于白日惊雷,我猛地起身,双眼茫然地瞪圆。
先前无论如何,我从未想过和他分开。
世间流言蜚语会害人命,幼时吃过苦头,我想也不想就将此举排除在外。
可如今想来,其实未尝不可。
过去的上京书院已经没有人了,我又何故不能走呢。
思索的间隙,我不意瞥见阿娘发髻中几缕白丝。
鼻尖蓦然一酸,我闷声开口。
女儿会尽早做打算,总不该再让阿娘忧心。
你能想开最好。
世事难料,谁也不知他变心如此之快。
是啊,明明是我自年幼起就喜欢着的人。
我从来不知道一个人可以变的这样多。
10七情内伤,喜怒忧思切忌过重,平心静气为宜,万万保重身体。
照料我十余年的府医在临行前絮絮叮嘱着。
他不愿离开滇南,这是他的根。
而我和爹娘一同前往上京,不知何时能与他再会。
那年无边雪色里,兰因朝我伸出手。
我抓住了这根救命稻草,也爱上了这个人。
兰因,小柳絮来嫁你了。
多年未见,却无甚生疏。
不过第一面,兰因便将我认出。
记忆里雪一样的声音变得又低又沉,熏得我微微耳热。
我摇摇头,这可不怪我没认出你。
他比之少年时更显稳重,添了些世俗烟火气。
兰因兰因。
我不住念着他的名字,要唤出我所熟稔的少年。
11蒋兰因独自回了府。
我实在不耐烦回去同他们周旋,便留下陪母亲一同前去宜峰寺礼佛。
上完香从大殿出来,母亲转道去主院听住持讲佛法。
我对这些倒是没多少兴趣,便抬步去后山闲逛。
施主,勿要往后走了。
彼时我正蹲下身仔细辨认着想要掐几株苜蓿草,不意为身后传来的人语所惊,结结实实地摔在一侧草丛中。
待那阵让人忍不住龇牙咧嘴的疼劲过去,我才得空抽眼看向来人。
那是个身形高挑瘦削的和尚,表情淡漠看不出喜怒,容貌却昳丽,额间一点朱砂,像是雪里酵开的红梅。
……兰因。
我像是鬼使神差般念出这个名字。
他仍朝我伸着手,甚至连眼睫也未动,规规矩矩地垂向地面,并无一丝逾矩,像是什么也未曾听到。
我怔怔盯着他半晌,方才把手递给他。
他的手很凉,我又想起了雪。
施主,到了。
一路垂头跟着他走,还未理清思绪,人已置身后院厢房。
守在门口的婢女前去拿备用衣裳,空荡的房间霎时更显冷清。
为避免空气过于沉滞,我试探着开口:小、小师父?
方才你说不可再往后走是何意?
后山未经人为清理,多有蛇兽出没,僧人无事不轻易踏足。
他顿了顿,抬眼又接上一句。
贫僧了世。
我点点头,第一次与他的眼睛对上。
很纯澈的墨色,像是生来就藏着对世人的悲悯,细看时却分明不带一丝情绪。
我暗自点了点头。
天生就是块当和尚的好料子。
还在出神时喉头又涌出一阵熟悉的痒,猝不及防只得拽了手帕捂着嘴咳,岂料这一咳来势汹汹,直咳得我五脏六腑都疼。
了世端了杯水来,我喝下一整杯方才觉得好受些,却猛然发觉帕子上沾了血。
12是中毒。
了世替我把过脉,下了定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