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陨眼神犀利,她垂目看看杯盏,马上就要满溢了,想来是自己失神了。
华陨给了她一个眼神,她连忙向后隐去,乖乖呆在暗处。
呼喝声被公主扬手打断,她似乎十分满意,昂首对秦子徵问: “秦将军!若本公主命你即刻率军反攻胡族,夺回我蓟州疆土,你可愿意?”
秦子徵施礼:“公主谕令,子徵自当肝脑涂地在所不惜!只是……”
“只是什么?”公主似乎怕他反悔。
暖君知道,前世今生,长公主对于收复北疆封地抱有不可撼动的执着。
秦子徵道:“对异族出兵,需有天子御令,不知公主是否已向皇上求得恩准?”
长公主一听,眉眼飞扬十分得意,她忽而起身,着侍卫呈上东西,威严令道:“天子御令在此,秦子徵听令!”
所有贵族皆惊叹,起身跪拜。
长公主威严地持天子御令下诏,谁都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向千里之外的盛都请了旨。
待长公主下完御诏,秦子徵高声领旨:“末将遵旨!”
长公主很满意,众人重回落座后,长公主道:“大将军出征在即,所需军需物资明日便有各家郎主分名册呈贡,本公主还可圆你一个心愿!”
秦子徵闻言,重新起身,抱拳施礼,朗声道:“长公主在上,秦子徵着实还有一个心愿!”
“你且说来!”
秦子徵也没犹豫,便说:“日前,有陈氏女郎在景阳大宴上曾立下誓言,为我蓟州疆土守贞一世,今日末将出征在即,不知公主可否允我与那女子暂定姻缘,待本将凯旋之日,便是迎娶她过门之时!请长公主成全!”
“本公主必然是想成全你的,只是……”长公主端坐在上座之位,瞟了瞟华陨:“那陈家女郎在城中大乱中已经失了本家郎主,如今寄身华四郎门下做随身婢女,连本公主想要抓来府中解解闷,都被四郎拒绝!”
华陨起身行礼:“贱婢粗鄙,四郎愧疚!”回身冲阴影里陈暖君吩咐:“还不给公主谢罪!”
暖君不敢耽搁,连忙起身,晃着碎步,转到大殿的下阶之处,远远地向长公主施了一个跪拜大礼,声音柔弱地告罪道:“贱婢陈氏暖君,叩拜长公主!请长公主责罚!”
全场静默,大郎主们没一个好眼看待她的。
长公主严肃地审视了她半晌:“罢了!叩拜本公主的口号响彻了景阳城,也算你陈暖君有些胆识!”公主眸中闪过几丝厉色,也没打算放过她:“罪可免,然,错得罚!陈暖君立下誓言在先,大将
军征北在即,不知四郎可愿成人之美?”
华陨端然施礼,朗声润调,就像第一次暖君在景阳府中见到过的那样,一副置身事外的腔调:
“成人之美,四郎自然不能阻拦,只是这陈暖君已经以一匣金叶之价,从四郎手中赎回了自由之身,如今她虽身为婢女,却仅是偿还在华府的暂住之恩,君子当天地行正,若要四郎决定她的终身,实是万万不妥!”
一席话,四郎态度已明,他不参与决定,不做最终决定,陈暖君的去留与他无关。
但是,他却将选择权争取到了她自己的手里。
长公主神色俱厉地盯着陈暖君:“四郎所言,便是单看陈氏女郎自己意愿了?”
在场立即有大郎主唾弃:“如今这世上,焉有女郎自定终身的纲礼?”
“成何体统!”
“忒不像话!”
长公主见众人如此迂腐,竟哈哈大笑了:“罢了!陈暖君,你既已立誓,当知一诺九鼎,你便当着北疆大贵族们的面,自己做个决断吧!”
此话一出,众人方才想起来,刚才对陈暖君的唾弃,得罪了长公主,毕竟这位天家公主,是开创大燕女权主义的第一人。
陈暖君伏在地上,心中长处了一口气,身为女郎,她被长公主不喜,却又是长公主意志的拥护者和践行者,利用与被利用,端看个人的志向罢了,长公主怎么看也是个随性爽快之人,给了她自我陈述的机会。
她高举双手施礼道:“长公主在上,罪女陈暖君,愿自罚入秦将军营,拜秦将军门下,做一幕宾,随军北上,效命沙场!”
一语毕,全场哗然!谁也没想到,陈暖君将嫁人与不嫁人的话题,转嫁成去疆场效力的问题,大郎主们反对唾弃的浪潮掀了起来:
“焉有女幕宾之说!”
“有违纲常!”
“有违礼法!”
“不妥不妥!”
长公主扬手制止众人的说辞,转头看向华陨:“四郎怎么看?”
华陨端然未动,将暖君看了一眼,神色泰然,语调中正道:“陈暖君当日待罪赴城门,说服流民高呼公主千岁,气魄不输男儿,胆识亦不输男儿!”
长公主哈哈大笑:“是了!逼得华四郎破了酒戒的女子,焉能有差的!”
转头又问将军:“既然堪得大任,美娇娥变成了入幕宾,秦将军以为如何?”
秦子徵坐在贵座之上,俯睨着匍匐在地的陈暖君,眼中尽是势在必得的神色,他傲然道:“美娇娥变成了入幕宾,也算是铸造我大燕一段奇话!随军北上,效命沙场!如此,末将自当成全此忠义女子的心愿!”
“好!陈暖君你且听着!”长公主厉声喝到:“本公主准你请命,你便收拾妥当,随秦将军北上吧!”
长公主终究还是罚了她的罪,不是明罚,而是暗罚,不管是将她塞进将军府,还是罚去疆场,都是对流民之事的惩罚。
暖君知道,即便是这样,这长公主都未必能完全撒了气,她连忙谢恩:“陈氏暖君,谢公主大恩!”在一众鄙夷中退了出去。
前世里作为将军,陈暖君从来没被那些大贵族看得起过,但因为有秦子徵在背后撑腰,大贵族们也不敢造次。
今生重来,她步步谨慎,倍受鄙夷,滋味着实不好受。
不好受又怎样呢?前世倒是痛快了,可是给她撑腰的人只是在利用她,最后对她一剑穿心,这样的结局,岂止是滋味不好受。
暖君退下之后,回到华陨身边,直到从公主府宴结束,甚至在车架里,贵公子始终沉默不语,一句话都没有说。
回府中,暖君也不敢自行离开,只得跟在他身后。
华陨似是心情不好,一路挺直了身大步前行,直接穿厅过堂,进了自己的内厅。
他突然停驻,暖君差点踉跄地撞上他的后背。
他并未转身,沉默片刻,突然低声开口:“你可气我未救你么?”
话是同先前将她抓进马车里说的一样,但语气却不似那般玩味,分明让她听出一些真诚。
“郎主要如何救?”暖君在他身后解释:
“一个孤独飘零的女郎,身份卑微的婢女,违反礼制纲常,得罪了长公主和大贵族,若我是郎主,我也不救!”
“阿暖感激郎主,给了我自救的台阶!郎主是天下最善良的贵人!”
这一言,暖君发自肺腑,迄今不论华陨如何作难她,却都在她走投无路时帮助了她,这是不争的事实。
“错!本君可不是什么心善之辈!”华陨却突然转身,声色俱厉了起来:
“本君再问你一次!你究竟是谁,从何处来,意欲为何,将要往何处去!你若如实相告,本君必恕你无罪,保你不去受征战之苦。”
暖君直视着他的眼睛,将他略显焦灼的神态尽收,想了想,这贵公子的喜怒哀乐让人实在摸不清楚。
她说:“对阿暖来说,征战之苦算不得苦!”被信任糟蹋的人生才是真的苦。
她眸中含着苦,脸上洋溢着坦然,她的喜怒哀乐亦是让他摸不清楚。
华陨的眼睛瞪得累了,眼神突然便温和了下来,他缓缓抬手,视线所及,忍不住低头,轻轻探手到她的手边,轻轻又将她的小手攥在手中。
他低着头,大指摩挲着她的手背,沉吟着:“本君兰苑之诺还做数……你若后悔……还来得及……我有的是办法……”
又是兰苑,暖君的心又紧又乱!声音也是又急又颤:
“郎主今日在大宴上说过,君子当天地行正,暖君大受震撼!此言正是暖君所求,女子亦当天地行正,不偏不倚,不蔓不依!”
说道最后,她看着郎主低微的眉眼,心又忍不住软了一下,将手缩出他的手掌,最后叹息道:
“兰苑虽好,也圈不住人心纷杂和天地广阔,阿暖不后悔!”
华陨有些悲悯地望着她,一步一步逼近着她,直到她步步后退。
他低头凝眸,沉声叹息:“你便是天地行正,也走不出这乱世红尘的!”
直到暖君退后到后背抵在了廊柱上,他轻轻抬起她的下巴,低头也不看她的眼睛,只看着她粉嫩的红唇,低喃:“若我说……若我说……”
阿暖只当他又在做细水长流的打算,却不明白一贯爱盯着她眼睛看的贵公子,此时为什么却一直看着她的嘴。
她大气不敢出,咬着牙轻声问:“郎主……要说什么?”
“阿暖!”他离她更近,声音更轻,却一字一句充满悲悯:
“你数次险境求生……就不害怕么?疆场瞬息万变顷刻便会殒命……你不害怕么?”
情之所至,他与她的额头几乎相贴,鼻尖似触非触,是悲悯之情所至么?是可怜之情所至么?还是未知真相的负气?
不害怕!暖君心想,我是不害怕的!
她看着他俊逸的眉、高挺的鼻梁、坚毅的唇,心想:
让我害怕的,正是此时这种隐晦不明的暗示,不温不火的拿捏,忽远忽近的撩挑,忽冷忽热的试探!
他将鼻尖几乎贴向了她,就在这一瞬间,暖君突然意识清明,睁大眼睛望着他的眼,那眼神的犀利震慑了正沉浸在奇怪情绪里的华陨。
他轻轻离开她的脸,仔细审视她的眼,这个女郎总是在方方面面让他失了招架之力。
“承蒙郎主关照,暖君多次绝处逢生,郎主乃陈暖君再世恩人,若有再见之时,暖君必当以命相报!”她盯着他,斩钉截铁。
她离开廊柱,郑重地拜服在他脚下:“此去蓟州,关山相隔,阿暖便就此拜别郎主,郎主保重!”
拜毕,也不管郎主的反应,自顾起身退去。
华陨一人独立廊柱前,他抬起手看了看自己的手掌,不知心中所想,突然将拳头砸向廊柱,低声沉到:“我堂堂一贵公子,所求为何?所求为何?”
……
大军即刻便奔赴边境,秦子徵只给了暖君三天时间准备,直到最后一刻,她才将所有事情安排妥当。
冉婆为她束发时,暖君再次确认:“婆!前日里吩咐你做的事情都做好了么?”
冉婆点头:“做好了!老妪分别请龙萧侍卫分多次置换好了!剩下的也早就安置好了!”
暖君又问:“宅子重建的事情翁安置得怎么样了?”
冉婆说:“已经开始动工了!老头子在城内安置的流民中挑了一些有力气的,另外也物色了两个家丁,尚未最终确定!”
暖君拉着冉婆的手:“婆,我走之后,家宅的事就全仗婆和翁了!”
冉婆忍不住眼里含了泪:“女郎!此番去前线,端得要小心!”
暖君轻轻揽着冉婆的腰,扎在她怀里:“婆放心!我会活着回来!”
暖君在冉婆怀里斜睨着青儿,问:“青儿!你怎么不说话!”
青儿瞪着眼睛:“青儿不是去前线杀敌,是去保护女郎的!”
暖君看出来她是有点紧张,打趣道:“当个女将军也不是不可以!”
青儿嚷嚷:“女郎怎还笑得出来!”
暖君微微一笑:“青儿剑法精进得很,我不害怕!”她拉过青儿,给了她一个紧紧的拥抱。
这三天,她再未见到华陨,华陨也没有将她赶出华府,暖君将武出身,最是讲究忠义,她早已决定,待帮助秦子徵兵败蓟州后:
若不能活着逃出他的掌控,那便破釜沉舟一剑复仇,;
能活着逃出他的掌控,便先去那燕西天极,为华陨摘取天极雪莲。
华陨许是真的负气了,临行当日也未出面,只有华府门前一排铁甲士兵,那是秦子徵派来护卫她奔赴蓟州边境的。
车架里,青儿放下车帘,生气地说:“这哪是护送来的!分明是羁押!”
暖君安慰她:“护送也好,羁押也罢!一路安全就好!”
正说着,忽听车外传来龙离的声音:“女郎!郎主差人送来了一箱行李,说是关外早晚风大,女郎用得着!”
暖君探身出来,让青儿接了箱子,箱子很沉,青儿差点连人带箱子一并掉下去,龙离连忙伸手扶住了青儿的肩膀。
青儿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突然就红了耳根,连滚带爬地回了车内。
暖君微笑了,说:“烦请龙侍卫禀报,就说暖君不胜感激!”
龙离莫名其妙地看了看滚回去的青儿,抱拳对暖君行以送别之礼:“女郎保重!”
车队缓缓启程,不一会儿便离开了华府的巷口。
大管家善翁,在高亭处听着车轮滚滚的声音,对前面的郎主说:“女郎此去,日后怕要关山路远难以相见,郎主不去送送么?”
华陨的背影挺直而又萧索,等了一会儿才开口:“善翁!陈氏宅邸都安排好了么?”
善翁回禀:“郎主!都安排妥当了!等女郎归来,便有家宅可归!”
“随本君去趟公主府吧!”华陨转身。
大管家紧随其后,低声问:“今日便请辞么?”
“皇上交代的事情都办妥了,离京日久,该回去了!”华陨留下一个背影,与远处的车轮滚滚相悖而行,空中几行大燕低鸣而过,似是离人无奈的沉吟。
……
蓟州距离景阳城并不十分遥远,车行整整一日,便进了蓟州边境地界。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也不全是,蓟州边境广阔,远处有山脉绵延,景色风致越发令人舒畅。
但心情舒畅的是青儿!越是离疆场近,恨意越浓,暖君好不容易在华府养出来的温顺风范,越发荡然无存。
大营早已驻扎,进了大营,护卫的队列便撤去了,暖君的马车被引着又在营中行了一会儿才停下。
引领的士兵说:“将军说了,战线条件艰苦,请女郎暂且忍耐一下!”
暖君下车见一简陋的小帐篷杵在眼前,这是秦子徵要给她的下马威。
条件艰苦的地方还有她这位女将军没去过的么?暖君冷道:“无妨!有劳将军!青儿,把郎主给的箱子取下来!”
二人进了帐篷,里面只有草垫做的床,还有一个炭盆,暖君眉毛都没皱一下便坐在了草垫上。
她抱着华陨给的箱子,打开一看,里面放置着暖炉、煤炭、夜行火匣、笔纸、还有好几套劲装。
“青儿就说了!郎主是这世上最好的郎主!”青儿兴冲冲地向着景阳城的方向拜了一拜。
暖君叹息,华陨的这般照拂,也就只有青儿这样纯真的孩子才会不去多想。
两个人立即换上了劲装,重新束了个高髻,这样在军营中行走就方便多了。
青儿转出帐外,突然大叫:“女郎!快出来看!”
暖君走出来,见晚霞正灿烂。
请青儿说:“天边红的似火!多壮观!此番跟着女郎,还能回故乡,青儿太开心了!”
暖君看着远处行列的军骑。问:“青儿!会骑马么?”
“会!我们去挑匹马试试?”青儿说着,拉着她便走。
暖君拉住了她,制止道:“会骑就行!两个女子在军中不宜张扬,今日起不可声色活跃,要语调低沉、面色凝重,时时处处谨言慎行,方才的大喊大叫,日后不准再有了,听懂了么?”
青儿自知鲁莽,随着暖君的教训,收敛了眉眼,沉声说:“青儿明白!”
正说着,却见远处走来一位副将,他走近前,昂首挺胸,号施令道:“将军着众谋士大帐议事,女郎为幕宾身份,即刻列席!”
青儿没见过这么没礼貌的人,提着剑便挡在了暖君前面,暖君拦住她:“青儿,不得无礼!随我前去便可!”
议事大帐距离不远,片刻便走到了,一掀帐帘,便听一众男人不知在说着什么话题,忽然哈哈大笑。
众人转头,见两个女子进入,先是楞了一下,突然便变了腔调,言语甚是无礼:
一年长的大将,咧着嘴呵呵道:“呦!女幕宾!爷活了这么大岁数,还真是第一次见!”
一年轻的壮副将扬着眼看她,言语粗俗:“女子就该在床上候着,跑到疆场上来是为了便宜敌人么?”
一稍显斯文的高个将领手握剑柄,说话也不客气:“放着将军夫人不做,来前线添乱,仔细丢了性命,诸位兄弟可分不出精力救你!”
“放肆!”青儿气坏了,怒喊着欲要拔出长剑,却在半途被暖君摁了回去。
陈暖君随手取下帐内兵器架上的弓箭,弯弓搭箭,对着那年轻的壮副将的门面,挑衅道:“小女子搭弓,张副将敢动么?”
相隔一个长长的沙盘之远,暖君眼中含雾地盯着那人,她口中的张副将,这位出言不敬的粗汉子,是她在前世里第一个打服了的兄弟,也是曾经力劝她不要相信秦子徵的兄弟,更是在厮杀中为了保护她而殒命的兄弟。
张副将瞪着眼睛还没来得及爆粗口的功夫,却见暖君松手放箭,一只长箭,带着陈暖君一句:“张副将,你头上有粪,陈某帮你清清!”的问候,直插他的盔顶。
‘你头上有粪,张某帮你清清’,这是张副将常爱奚落人时爆出的鄙言,暖君重复他这口头语时,满脑子都是前世里,他嬉笑爽朗的样子。
箭擦着盔顶过去,插在了帐壁上,张副将的头盔向后掉落。
只是一瞬间的事,众人皆惊了,没人见过如此放肆的女郎!没人见过如此酣畅快意的女郎!
只见那女郎将弯弓重新挂上兵器架,拍拍双手,言语爽朗道:
“贵介女郎的床,可不是随便什么猫狗都能上的!张副将,仔细管好了你的嘴!”